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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五月,襄阳。大雨灌城,行客匆匆。

    悦来客栈内,鸦雀无声。

    二楼客房紧闭,一楼空空荡荡又人满为患——每张饭桌,只坐一名黑衣侠女。

    人人头戴一顶油青竹笠,雨水沿竹片嗒嗒淌下;竹笠下的脸,一张张素黄无妆,以三角黑布严丝合缝遮住下半脸,只露出黑眉白眼;唯一亮色,是眉心一道竖长朱砂,鲜红滴血;手持窄刀,横于桌前。

    数十人面朝大门方向,腰背笔直,如冷淡水墨。

    众人目光聚集处,乃一名同样黑裳青笠的遮面女子,瘦长如柴,肃然坐于入门第一张饭桌。她刀鞘青蛇纹,与手下黑蛇纹区分开来,此时宝刀握在她手中,如灵蛇欲动。

    年轻的小二端着茶壶来添水,一面望她脸色,一面手抖不停。

    茶水溢出杯口,她一声不吭将佩刀挪远。小二见她动作,以为要大开杀戒,忙不迭弯了膝盖,哭丧着求饶。

    她忽然握刀起身——

    小二双腿一软,跌坐凳下。

    塌塌塌,塌塌塌,塌塌塌……齐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客栈门口。

    光线一暗,有人挡在门前,带进一身泥雨。大蓑笠、长蓑衣,将他整个人湿漉漉盖住。

    小二强打精神迎上前,哆哆嗦嗦道:“客官……对不住……今日小店不接外客……烦请另找他处歇脚……”

    这中年人取下蓑笠,露出一张刀疤成网的脸膛,双眼精利,扫过大堂。他将蓑笠扔给小二,朝他哧地一笑,径直走向头桌,抱拳向黑裳首领:

    “伏龙寨二当家,疤狮子!”

    小二闻此名号,更是抖如筛糠,不觉茶壶从手中脱落,眼见要坠地。二当家提脚一踢,伸手一接,粗鲁还与小二:“倒酒来!”

    黑衣女首领握刀抱拳:

    “黑裳教副教主,青舟。”

    二人面对面坐下,以方桌为界,暗自较量。

    小二欲去关门,却惊见门外聚满大汉,河工打扮,人人头戴草笠,一身白麻短打,坦胸露肚,雨水沿肤流淌。他却知这不是一群普通河工——因为他们手中都持一把棍刀。

    ——伏龙寨山贼,以棍刀闻名,凶悍非常。

    这帮山贼不请自入,鱼贯踏过门槛,挤入客栈大堂。无座可坐,便都站在疤狮子身后,似一座坚实大山,将黑裳教众人阻住。

    “白馒头,青寨主带够了么?”

    “我们的人和货,二当家又可曾带来?”

    疤狮子拍拍手,喽啰们扭送进来七八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又几口大木箱,箱子里漏出药材味。

    青舟扫眼一看,冷笑。

    “数目怕是不对。”

    疤狮子道:“不是不对,是不够。”

    “二当家这是何意?”

    疤狮子将脸凑到她面前,笑得油滑:“黑吃黑,不懂啊?”

    青舟掀眼,迎上他狡黠目光,上身前探,离他更近,几乎两额相撞,反倒使疤狮子后仰三分。

    “六车弓箭,四车药材。十位武师,一名厨娘。十匹骏马。”青舟嗓音低哑,似一尊庄严铁器,“三百两赎金,是对贵寨的尊重。”

    疤狮子坐回板凳,翘起腿来。

    “哦?那不尊重呢?”

    青舟端坐冷笑:“二当家想见识见识么?”

    疤狮子叹一口气,翻出手心讨要赎金:“药材和武师还你!”

    “弓箭和厨娘呢。”

    “念在你黑裳教对咱们伏龙寨还算敬重,十匹骏马也还给你!怎样,够意思吧!”

    “我问,弓箭和厨娘。”

    见她油盐不进,疤狮子耍起赖来:“什么弓箭和厨娘?俺们只在山道上劫走了药材和武师,没见过你说的这两样东西啊!兄弟们,你们见过吗?是不是哪个王八羔子背着老子藏了货,看老子不收拾死他!”

    山贼们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嬉闹起来。

    “哪个弓哪个箭?你奶奶的弓你爷爷的箭吗?”

    “要我说,肯定是狗三娃偷的,他丫的十几岁了还闹着喝奶,准是把厨娘藏起来了!”

    “妈的,咱们真冤枉啊,怎会有人一丢东西就诬在山贼头上?山贼就得什么黑锅都背的吗?”

    ……

    众贼笑闹声如浪,一波高过一波。声音最高那人,忽然紧闭嘴唇,双手捂住咽喉;面颊涨红,目眦欲裂。

    一个胆大的拨开他僵硬的手,只见一柄飞镖插在喉头,牢牢无缝。二当家推开众人上前,心一横,一把将飞镖拔出,顿时鲜血飞溅,如下血雨。

    那山贼通红的脸瞬间苍白,而后睁眼倒地,没了气。

    雨声浓烈时,黑裳教众人齐齐起身,站满大堂。女子左手执刀,右手一抬,已握上刀柄。

    伏龙寨众贼目露凶光,举起潮湿棍刀横在身前,昂首嘘声挑衅。

    嗒嗒嗒——雨滴在瓦片上起舞。乌黑的瓦,雪白水花。

    凹凸不平地面,一个个水坑,聚起泥巴。

    客栈里刀光剑雨,被暴雨声淹没。

    .

    客栈背面,是另一条街巷,密密麻麻开着店铺。

    店小二蹲在檐下,吆喝路人们进来避雨。

    萧燕亭抬袖遮在头顶,提步狂奔,终于见一贩卖雨具的小店,欣然而往。步伐太急,与一名黑裳蒙面女子迎面相撞,手肘不经意掀翻她头上竹笠。

    绿油油的青竹笠,飞落于地,似一只坠鸟。

    她讶然回眸——黑纱面巾上方,一双飞舞凤眼与眉心朱砂骤然在雨帘中清晰,定定将他盯住。被竹笠扯散的几缕青丝,轻轻飘拂脸前,狼狈中有一丝可怜。

    这眉眼……似曾相识。忆起他少年为僧时,偶遇的一位故人。

    萧燕亭微微一呆,旋即说道“对不住”,弯腰去捡,那青竹笠却跌跌撞撞更远。喀嚓喀嚓,被路人一只只匆忙脚步踩得四分五裂,终于不再成形。

    他无奈转身,见她站立不动,忙拉着她躲进檐下。向店家买下两顶草笠,一顶盖到自己头上,一顶递到她面前。

    “真是对不住,没有竹笠了,只好赔你一顶草笠。”

    她的青竹笠那般精致,十文钱的草笠如何能比?

    黑裳女子一声不响接过草笠,在下颏系紧束带,转身离去。

    大雨滂沱,她逆着人潮踽踽独行。

    望着这单薄背影,萧燕亭心中不安,蓦然追赶上去。

    他问:“姑娘,你独自一人要去哪里?暴雨难行,你孤身危险,不如我送你一程。”

    女子但只前行,目不斜视。

    他又追到她前头,挡住她去路,边退边问:“姑娘?”

    黑纱面巾下,她嘴唇微动,萧燕亭忙贴耳去听,却是四字——“登徒浪子。”

    这一骂,萧燕亭止步不前,脸红羞恼:我好心好意送这姑娘,她却疑我轻浮孟浪,可不是将人看低了!我心中光明磊落,任她怎想,我偏要护送她这一程。

    他打定主意,便继续跟在女子身后,直走到一座白石桥下。

    那石桥边有一六角古亭,三四个穿官衣的衙役窝在里头躲雨吹牛,见一神秘黑裳女子迎面而来,纤腰雪颈,亭亭玉立。会意一笑,忙招手喝令她进亭。

    “小女子为何蒙面,可是什么逃犯罪人?快过来受审!”

    见她不睬,几人抄起棍棒,冒雨而来,将她团团围住。笑容猥琐,肆无忌惮将她头脚打量。

    “小女子不肯被兵大哥盘问,可别真是犯了什么事啊?”

    “犯了也没关系,只须哄得哥哥们舒服,便是斩头大罪,也放你一条生路。”

    一人伸手去扯她黑纱面巾,一人摸向她下巴欲卸草笠……

    两块碎玉,穿风破雨而来,击中衙役手背。二人哎哟一声,甩手跺脚,痛呼不已。

    另两人拔刀四顾,寻找暗算之人,不防又两块碎玉打中眼角,当即双目模糊,惨叫着拉住兄弟,四个兵痞落荒而逃。

    见人走远,萧燕亭这才从一面幌子下现身,神采奕奕踱到女子面前,抬手扶正草笠,清咳一声。半枚残缺玉佩,从他宽阔掌心露出。

    他也不说话,忍着得意望雨望天,却久久没等来一句道谢。

    满腔得意渐化为失意。

    他终于气恼开口:“姑娘!我救了你。”

    黑裳女子轻吐:“多此一举。”

    心寒更甚于雨。萧燕亭怒而拂袖,提步便走,与女子背道而驰,心想:如此不识好歹之人,吃亏受罪与我再没干系。

    谁知这时,女子踩中泥坑,脚底一滑向前摔去。萧燕亭闻声回头,连忙拉住了她衣袖,自己却没站稳,连同她一起摔到地上。

    电光火石间,萧燕亭移身在下。后背跌落泥地,而女子跌落他胸膛。

    不对劲,不对劲——

    他门牙一疼,原是与女子双唇相撞,隔一层绣花黑纱。濡湿的,绵软的,钝痛的……

    二人互相瞪眼,从对方黑瞳里照见自己。

    萧燕亭慌乱推开女子,二人心照不宣背过身去。白石桥雨水淹没鞋底,冰凉凉不觉;咚咚心跳声,与满街脚步声合拍,再也听不见。

    该道歉,还是让她道谢?萧燕亭心乱如麻。

    女子开口,声音被雨声浸柔:“你的衣裳湿了。”

    他忽然感动,故作淡然道:“无妨,习武之人底子好,不易着凉。多谢姑娘关心。”

    女子皱眉,疑惑道:“我的意思是,你的衣裳,把我的衣裳沾湿了。”

    轰天大雷,劈中萧燕亭头顶——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正欲痛斥女子。

    一声兵刃相接的剧烈啸音,从暴雨中逃逸而出,隔着悦来客栈传来。黑裳女子眼睛一亮,擦过他肩,轻然跃上客栈房顶,消失在屋脊一线。

    萧燕亭原地看呆——

    这姑娘,原来会武功的?

    .

    另一边,悦来客栈门前大街,伏龙寨与黑裳教众人仍雨中对峙。

    风雨里飘荡若有若无铁锈味。

    沿街流淌的雨水,浸透了血粉色。

    伏龙寨一只只棍刀卷了刃,刚从客栈里逃出。黑裳教紧追而来,染血的窄刀被雨一洗,反射白光。

    疤狮子被一堆手下护在中间,啐出几口血沫,低骂道:“妈的,好厉害一群娘们儿!”一扭脸却举起棍刀投降,哀嚎道:“英雄饶命!还你还你都还你!”

    青舟归刀入鞘,黑裳教众人亦垂手待命。

    突然,客栈对街的一长溜屋脊上,齐刷刷冒出一群持弓山贼,利箭入弦,对准街下黑裳教众人的脸。

    疤狮子仰头大笑:

    “还你弓箭!哈哈哈哈!”

    说时迟那时快,密箭兜头而下。

    青舟高喊“分散”,众女背靠客栈,一面挥刀抵挡一面散开。

    有人中箭,青舟闪至身前保护。陆续又两人中箭,众女纷纷惊惶。

    青舟命令退守客栈,谁知客栈门窗已死死关紧,周围百姓亦高锁门户躲避是非。

    不过片刻喘息,屋顶山贼换好箭矢,又一轮箭雨袭来!

    疤狮子隔岸观火,笑得格外开怀:“臭娘们儿,跟我斗?”

    可下一瞬,他便不再笑得出来——

    雨幕中,一名头戴草笠的黑裳女子踏瓦而来,抽出腰间金色九节鞭,鞭随臂动,如有吸力,将空中纷乱长箭卷成一圈;她振臂一斩,数十支长箭掉转箭头,齐向伏龙寨众贼射去!

    山贼们不防有此一攻,且这女子功力甚为霸道,纵举棍刀来挡,亦不敌箭势汹汹。眨眼间多人中箭,失力倒地。

    客栈瓦檐上,萧燕亭伏低身体,默默观望。他脸颊发烫,羞愤难当——方才,自己,竟在这等高手面前……他不忍再想。

    难怪人家毫不领情,难怪人家骂他多此一举……萧燕亭极快回顾半生,确定从未有一刻如此丢脸。

    他一面懊恼,一面关注战况。只见疤狮子大惊失色,却很快恢复神智,抱拳向那少女:“敢问阁下是?”

    黑裳少女翩然落地,气息匀净:“黑裳教教主,韩音。”

    疤狮子弯腰鞠躬,谦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韩教主,久仰久仰!此番争斗,原是一场误会,全赖我疤狮子有眼不识泰山,误抢劫朋友东西。还给你们,都还给你们!还望韩教主大人有大量,莫与我等九流山贼计较。咱们和气生财,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就此别过!”

    韩音嘲讽一笑:“打得过而讲和,才叫道义;打不过而讲和,叫作厚颜无耻。”

    萧燕亭暗道骂得好。

    疤狮子见她不好糊弄,又施上苦肉计,自扇几个大嘴巴,连连求饶。萧燕亭身处上风,却窥到他另一只手暗藏背后比划一个暗号,不知对谁。

    他急忙搜寻,惊见客栈对街一间老旧民居,二楼窗户微开一条细缝,一支锋利箭头隐在黑暗中,瞄准了韩音咽喉。

    弓弦已满,一击即中!

    萧燕亭尖声一喊:“左边!”

    韩音扬鞭一甩,瞬间将箭矢打落,她抽出旁人鞘中长刀,反手一掷,那躲在民居中的神箭手躲避不及,被一刀穿胸,当即头朝下跌落窗台,在漫天大雨中滚落街头。

    疤狮子恶狠狠向上一盯,将萧燕亭的脸印在心底。

    大势已去,他命令扔下伤者,其余人边打边退,利用对襄阳地形的熟悉,四散而逃。黑裳教众人紧追而出,却不知跟踪哪一股山贼,忽感茫然。

    韩音冷静道:“南城门集合,剿贼于伏龙山必经之路!”

    众女齐声:“是,教主!”

    霎时间长街一空,人作鸟兽散,唯闻风中淡淡血腥,在乌云密布的天幕下,似游魂飘摇人间。

    打扫干净的客栈里迎来新客,年轻的小二眉飞色舞演说方才江湖争斗,又将茶水洒了。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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