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凝昭殿冰冷肃静,贵妃跪在小佛堂中央,着一身素衣,发饰尽去,伸出双手,神情肃穆地插了一炷香。
她面容苍白,唇上无血,仰着头,静静地凝望着殿前袅袅升起的烟气。
好半晌,她才俯下身子,额心抵地,闭着眼良久没有发出声响。
夜已深沉,病魔缠身的身体经不起久熬,贵妃缓缓起身,走出暗室。
刚刚合上机关,便听寂静的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母妃,母妃,乐宁来了。”
贵妃露出微笑,下意识要出门迎接,却不想刚刚走了两三步,身体就痛得受不了了。
她扶在冰冷的廊柱上,低头压抑地喘息着。
即使百般压抑,可这声音于习武之人而言已算得上十分明显。
乐宁听见这突兀的喘息声,从容的脸上颜色忽变,急忙闯入殿中。
少女神色焦急,目光在殿内梭巡了两下,而后便直直往角落冲去。
“母妃!母妃!你怎么下床了?荷香她们怎么不看着你?”
贵妃被她扶到榻上躺下,盖好被衾,难受地呼吸着,过了许久才缓了过来。
刚缓过来些,她便在迷蒙中睁眼,望见少女熟悉的眉眼,不由怔怔出神。
乐宁神情焦急,匆忙间多番忙碌,为她调理内息,疏通关窍。
好不容易忙活完,乐宁将药汤端在手中,抬头一瞧,见面容苍白的女人倚在团团软枕上,正用一种她瞧不明白的眼神望着她的身后。
乐宁迷惑不已,将药放在一旁的托盘上,回头一瞧,见殿内纱幔轻舞间,月色流霜,一架素净的屏风静静地立在正中,其上绣着翻涌流云,仿佛随时会漫溢而出。
再回头细观,乐宁便读懂了母亲面上的神情。
“母妃,趁热把药喝了吧。”乐宁再次端过药碗,用内力将它调到了合适的温度。
少女抬头,神态担忧地看她,将药勺凑到了女人苍白的唇边。
贵妃将药服下,乐宁又取来渍好的蜜饯,消解消解她口中的苦味。
一举一动,无不妥帖,着实孝顺。
女人望着她,不由地心想,她苏云何德何能,竟拥有了这样孝顺的一个女儿。
乐宁见母妃眼中忽地盈起泪光,慌得不知道怎样才好。
她急忙忙挥退了身旁侍人,让他们尽数退出殿去,而后拿起帕子拭去女人眼中的泪水。
“母妃别哭,等你身体好些,乐宁就带你出宫。到时候不管什么落云谷、千星湖,乐宁都能同您去看了。”
少女声音喑哑,眼圈微红,伏在膝上看她。
苏云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轻轻地拍着少女的背脊。
年华不再,女人的声音中沉淀着岁月的温柔。
“好孩子,母妃老了,你自去逍遥吧。死人哪知晓什么后事,死在哪里都无分别,只要你健康快乐,奈何桥上,母妃也没什么好牵挂不舍的了。”
乐宁向来不信神佛,此刻却惊得花容失色,连忙捂住苏云的嘴,不愿让她多说。
“噤声,噤声。”少女的声音中带了些许祈求。
苏云不愿让她为难,便揭过话题。
女人一身素净,低眉生慈,她倚在榻上,朝乐宁轻柔微笑。
“乐儿,去,去左边窗子,正对着的那个书架……在第三行最里边,拿出那本书,翻到第三页、十页,把上面的内容尽数记下,然后就毁了它。”
话说没两句,苏云便止不住喘息。
乐宁为她调理气血,见她稳定下来,这才提着裙摆朝她说的地方走去。
寒夜寂寂,殿内光线朦胧,瞧不清书上字迹。
乐宁便将耳垂明珠摘下,悬在书上,细细探看。
书上不过寥寥数语,普通至极,乐宁思来想去,都不明白母亲让自己来瞧这些,究竟有何深意。
虽不解其意,乐宁仍是依言照做。
她生来有过目不忘之能,很快就记下其中内容,而后毁去书本,又回到了苏云身边。
“母妃,那是什么?怎么这时候让我去瞧?”
乐宁觑着她的脸色,坐在床尾问她。
苏云神情犹豫,只轻叹一声,说了句让人难明白的话。
“你只管记下便是了,其余的,便交由上天决定。”
母妃有时候总是爱说些神神叨叨的话,乐宁总是听不明白,而苏云也无心解释,乐宁便不执着于此了。
只是她刚刚坐下,又听苏云道:“乐儿,还有一样东西,你今个也带走吧。”
乐宁心中不自觉慌乱起来,母妃近日举止反常,教她不得不多想。
她欲言又止,“母妃,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您怎么……”
话还未说完,便见贵妃轻轻阖眸,复又睁眼,神情肃穆,好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乐宁不自觉消声。
人在病中,性情总是会变得偏执一些。
苏云再次出声,“去,将我床尾的钥匙取出,把暗室里的东西取来。”
乐宁这回是真的惊异了。
母妃宫中有一处暗室,她是知晓的,却从来没进去过。
她只在幼时同母妃撒娇过,说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向来纵容她的母妃却拒绝了她的请求。
时间久了,她也渐渐想不起这事,没想到母亲这时却反常地提及了。
乐宁心中不安,可见苏云眉眼端肃,不怒自威,一时间不由讷讷无言。
她照旧依言行事,取来钥匙,打开机关,走入暗室。
眼前只有一条道路可走,乐宁缓缓行于其中,只觉耳畔针落可闻。
一道奇异的香息,穿过曲曲折折的地道,闯到乐宁的面前。
乐宁精擅医毒一道,却没能防备住这古怪的香气。
待得她回过神来,便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暗室之外,一个雕刻精细的木盒,在她低下头的瞬间闯入眼帘。
乐宁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生在皇宫,从小得名师指点,奇珍异宝伸手可掇,一身能为虽比不得那些顶尖高手,在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佼佼者。可方才这一遭,却是无知无觉。
若是有人方才在暗室中对她动手,怕是她现下就魂归幽冥了。
心中后怕不已,乐宁定在原地良久,这才慢慢往母妃所在的地方行去。
“母妃,东西取来了。”
苏云从回忆中抽身,神情渺远,凝望着自远处行来的少女。
月色迷蒙,灯火幽微,蓝纱飞舞间,美人迤逦而来,容姿端丽,婀娜万般,错眼间似觉仙子落尘寰。
……难免让她忆及故人。
乐宁走上前去,见母妃神情似哭似笑,心中更是惊疑万分。
方才暗室中经历已让她不安至极,又见母妃这般表现,乐宁只觉一切超脱了自己的掌控。
她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让自己安心的存在。
“母妃,我把东西拿来了。”
乐宁将手中的锦匣呈到贵妃面前,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苏云没有什么力气,望着她,吩咐道:“乐儿,将它打开。”
乐宁听话照做。
这锦匣虽来得莫名其妙,可形制却不复杂,乐宁只稍稍用了些力气,便将它打开。
掀开漆金盒盖,便见几层堆叠的缈碧色云锦之上,静静躺卧着一只精美的臂钏。
那臂钏的材质算不上多么珍贵,其色如玉,质地奇异,只是镂空繁复,雕刻精美,多有巧思,活口所在的地方刻着一个小小的古字。
乐宁瞧了许久,这才辨出那是一个端雅的“洛”字。
心下正思索着,忽见一只手闯入眼帘,将那只精美的臂钏拿起,而后捧在掌心。
苏云垂眸,仔细地瞧了那只臂钏许久,而后朝外招了招手。
“乐儿,你伸出手来。”
乐宁款款上前,在她身边坐下,而后伸出手去。
如烟如雾的衣袖朝上堆叠,露出一段如凝霜雪的皓腕。
苏云捏着那臂钏,神情严肃,好似用了许多力气一般,这才慢慢地松开了活口。
臂钏冰凉,被苏云温了许久仍是未见温暖。
乐宁被冰得瑟缩,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那温度。
待得苏云的手离开,乐宁才好奇地凑上前去。
她将那只戴着臂钏的手高举,见它大小合宜,沐浴月色中,别有一番古韵。
少年爱美,乐宁不由露出喜色。
苏云见她欢喜,心中百般感慨尽数远去,化作春水温柔。
女人呢喃低语,“好乐儿,戴着它,今后若是遇上生死攸关之际,便去宿情谷,或许……”
或许之后再无它话,苏云沉默良久,不由地摇头,长长地叹息一声。
乐宁被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糊涂,心中积攒了许多疑惑。
听母妃的话头,这一切异状似乎都与宿情谷中的某个人有关,乐宁当下不语,心中默默回想起那地方的所在。
百年前大周朝灭,天下四分五裂,诸侯自立为王,在神州大地上建立起许多国度。
历经百年纷争,放眼天下,有资格逐鹿共主之位的莫过于雍、盛、熙三朝。
余下小国夹缝求生,除此之外,还有游侠高人、奇人异士盘踞在天险之地,庇护一方子民。
宿情谷便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乐宁仔细回忆,还是没能从那寥寥几条与宿情谷相关的传闻中找到与“洛”字有关的存在。
而眼前,正好有一个人可以解答她的疑惑。
大雍朝的后宫有无数嫔御,群芳争艳,却无一人能得到雍帝的偏爱。
自雍帝登基起,中宫便一直空悬,无数妃嫔为此争斗,最后却无一人能得到凤位。
最靠近那个位置的,便是横空出世的苏贵妃。
贵妃来历神秘,众人隐约知晓她不是什么高贵出身。
雍帝予她贵妃之位,却不甚宠爱,只对她从宫外带来的十公主爱若掌珠。
宫中因此流言不断,乐宁虽表现得不甚在意,心中的疑惑却是不少。
眼下见母妃今夜举动异常,心中知她应当有所松动,便欲趁热打铁,一解心中多年困惑。
谁知乐宁刚刚启唇,便听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少女神色一厉,豁然转头望去。
凝昭殿前大门洞开,地上投下道道阴影,月光如潮汹涌而入。
木屐“哒哒”作响,一群身着彩色宫装的侍女簇拥着神色高傲的公主,志得意满地从外走近。
五公主的母亲出身将门,自小习得武功,走路时虎虎生风。
侍女们用尽十分力气,这才勉强赶上她的步伐。孰料公主一到殿中,就好似遭了什么刺激,一阵风似地掠了进去。
乐宁堪堪转过头去,便见一道衣饰琳琅的紫影掠到眼前。
一阵熟悉的馥郁香氛随之扑面而来。
乐宁怔愣一瞬,忽然死死地看着五公主的鬓角,而后豁然转过身去。
一声尖利的啸声豁然响彻长夜。
“母妃!”
乐宁无心注意其它,转过身时,见苏云软倒在枕衾之间,面色苍白、嘴唇发紫,身躯不住抽搐着。
苏云仰躺在床上,死死地睁着双眼,目光直直地望着头顶悬挂的流苏。
流苏随着外边的动作急剧摇晃,昏黄的灯光下,显不出当年的鲜艳色泽。它的尾端发白,染着暗沉的污渍,遥遥望去,似是干涸的鲜血。
苏云不自觉地痛苦摇头,思绪飘飞到久远的记忆中。
她忽地想起那年雪夜,那人从云雾中走来,踏着一地月色,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无家可归,那就跟我回去吧。”
寒冬月夜中,她袖中的流苏跌出衣袖,于风雪中飘摇回转。
苏云努力地伸出手去,那只手却在她触碰到的瞬间霎时化作光点散去。
一瞬从梦跌落回现实。
乐宁抓住苏云乍然落下的手,指尖颤抖地搭上,急忙探着她的脉象。
毒入肺腑,无力回天。
乐宁乍然泪流满面。
“母妃!”她失声悲哭。
苏云被这一声呼唤拉回人世,手指颤抖着向她的脸庞靠去。
她张口欲言,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可此生尽头,最后脑海中只剩下一句。
“我想回家。”
话音被含糊在喉头,无人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
她已气绝身亡。
“母妃!”
乐宁将她的尸身紧紧地抱在怀中,精心妆点的好颜色被泪水洗去,面上一片脏污。
五公主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一幕景象。
她若有所思,回想着方才的一切,而后抬手,慢慢地抚上鬓角那朵洁白的天琼花。
此花乃稀世奇珍,有延年益寿之效,被雍帝尽数栽在长乐宫处,只为博得幼女欢喜。
旁人欲求一朵却不得。
如今继任的新君,是与五公主一母同胞的七皇子。
时来运转,旧恨涌上心头,五公主当即求了兄长,要他将此花尽数搬入她的宫中。
那时对方面色古怪,她也未曾多想。
现下看来,其中竟是有什么隐情存在。
五公主思索片刻,很快释然。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相拥的母女,心想,若能让那野种痛苦,背后就算有什么隐情,那又如何呢?
难道这该死的野种,现下还有资本能伤到她么?
这般想着,妆容精致的女子轻抚鬓角花朵,而后抬头,正正对上少女充满恨意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