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倏然黑云涌动,大雨倾泻而下。
雨水噼里啪啦落在窗牖上,数道亮白的闪电在天空爆开,苍穹仿佛裂开一道口子,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云霄,院子里枯萎的枝条在暴风雨里急颤。
像是垂死前的挣扎。
慕限意识模糊地睁开双眼,浑身疼痛。
“对不起…长姐……我没有办法了,对不起。”
“……下辈子,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
身穿华服的少女跪在她面前,满脸泪痕。
她一边抽泣、一边吩咐侍女束紧慕限脖子上的白绫。
“慕蘅!”慕限双腿在地上乱蹬,两根苍白的手指拼命为自己扯出一丝喘息的空间,指尖渗出血来:“妹妹……”
慕蘅双目狰狞,与丫鬟合力将慕限重新拖回屋里。
裙摆上的雨渍在地面留下触目的痕迹。
丫鬟未来得及合上门,一道惊恐的目光出现在门后。慕蘅手臂失力,脸色惨白地望向屋外。
慕限暗淡的眸子骤然恢复一丝生机,似乎有了力气,声音虚弱地叫了一声:“娘亲。”
救救我……
她抬起手指,期盼娘亲救她离开。
妇人失魂落魄地跑进来,跪坐在慕限面前:“限儿……是娘亲对不起你。”
妇人张开臂膀,避开了慕限伸向她的那只手,直直伸向了她的脖颈。
慕限的眸子失神了一瞬。
妇人哭着道:“限儿,你不要怪娘亲狠心,世子他一日不肯废除你的正妃之位,蘅儿的孩子就不能成为嫡子,我们慕家…必须要拥护出一位储君。”
意识到什么,慕限绝望地挣扎起来,她喊出声,痛问对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你的女儿啊!
慕蘅掩面哭泣,劝她道:“长姐,我也不想这么对你,可是父亲他们都来逼我。我若做不了正妃,我的孩子就活不成,求求你,给我的孩子一条生路吧。”
慕限的泪凝在脸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雨幕。
原来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拥有慕家血脉的储君。
这个储君,只有慕蘅才能生出来。
长宁王府世子叶朝彧,不会让除了慕蘅以外任何人生下孩子。
一个没有恩宠、没有子嗣的正妃,是不会被需要的。
慕限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
想到曾经策马带自己走过荒原,穿越千里花海,奔赴在一个又一个雪夜,为她许下生生世世誓言的少年。
慕限双手垂了下去,停止了挣扎。
*
认识叶朝彧时,慕限只有七岁。
彼时的她年纪虽小,却已有不俗之资。时年冬月,随着她的母亲安国夫人入宫参加宫宴。
安国夫人与贵妃相交甚好,两人在宫中闲谈,慕限被宫女带到御花园游玩。
冬日里,御花园没什么景致可看。
慕限只好一个人在亭子里玩雪,她围着粉色的狐毛斗篷,像个小雪团子。那时的她玩心重,宫女们看不住,稍不留神就让她跑没了影。
也就是那一次,慕限遇见了长宁王府的小世子。
他们的相识并没有什么意外,小世子揪出了在湖心亭外偷听他背书的慕限,冲她道:“我早就发现你了。”
他质问:“在这里偷听多久了?”
“我才没有偷听。”慕限呛他。
小世子一愣,随即笑了笑。
慕限出神地盯着他的眼睛。
在家的时候,她就听说,这位小世子出生时天降祥瑞,不到三岁便已开智。曾有仙家亲自登门,说他身份贵重,命格不凡,日后定会飞升,若想得道,需得抛却凡尘,随他回仙山修炼。
王妃自然是不肯,她不信什么飞升成仙,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出身高贵,皇族后裔,本就是凤子龙孙,天潢贵胄,未来定会袭承皇位,岂是什么仙门道士可以与之相比。
当时的慕限只知道天下传言世子与仙家有缘,却没想到小世子本人会长得这么好看。
尤其是他的眼睛,漂亮得惊人,笑起来仿佛冰雪融化,眼睛里飘荡着漫天的桃花。
那天,两人在御花园玩了一下午,傍晚时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没过多久,慕家与长宁王府的赐婚诏书颁了下来。
小世子兴高采烈地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走过长街,在京城里肆意玩闹,告诉她谁都不用怕,只要有他在,就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慕限能看出来,他的眼里、心里,全部都是自己。
他为她开心、为她流泪、为她真心诚意地许下承诺。
他发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绝不会背弃他们的誓言。即便付出生命,他也要和她在一起。
少年意气风发,策马扬鞭,一举一动都是无畏的恣意和潇洒。即使京城贵女趋之如骛,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慕限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亲眼撞见他与小妹偷情的画面。
还是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却毫无波澜,目光淡然地对她说:“你早晚会知道的。”
慕限拖着病体,难以置信,她想质问所有人,却只得到一句:不要不识大体,你们姐妹俩人能够同时嫁给世子,那是你的福气。
世子没有辜负他的诺言,慕限还是做了他的正妃。
但也仅仅如此。
三年来,他只宠幸小妹,从未踏足她的房门一步。
直到前不久,他们的长子出生,慕限才从小妹口中得知:
早在自己生病之初,还未离开京城之际,他们就已在慕限的小院偏房里,有了夫妻之实。
慕限记得,那个时候,世子刚认识小妹不过几日,因着小妹时常在二人单独相处时进出打扰。小世子因此不满,对她态度极其恶劣,常常口出恶言,而自己总会从中劝和……
居然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瞒着她。
爹娘送她离京养病,其实是为了给小妹创造机会。
在她远赴他乡孤身求医,被病痛折磨、被思念困囿时,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与自己的亲妹妹床第缠绵、恩爱缱绻。
慕限吐出一口血。
再一次陷入滔天的无助里。
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
这辈子,始终是只能这样了。
慕限不甘心,凭什么世道要如此对她。
轰鸣的雷电响彻寂夜,雨水倾泻着向大地坠落,仿佛是苍天在替她流泪。
慕限嘴唇失去血色,眼中流出濒死的泪水,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对安国夫人道:“娘亲,我会自己去死,你放开我吧,我会自己死的。”
这种人生,实在太没意思了。
她累了,厌倦了,不想再与他们纠缠。
安国夫人号啕大哭。
慕限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伸手抚在她的脸颊上,像她小时候抚摸自己那般:“你十月怀胎生下我,生产那日遇上难产,不知在鬼门关走了多少遭,九死一生才有了一个女儿,我明白你这些年的隐忍和付出…娘亲,放手吧。”
慕限望向桌上的毒酒,小妹给过她二选一的机会。
她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是活不下去了。
心脉受损,病入膏肓,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慕蘅一直都想要正妃的位置,她等了三年,已经不想再等了。
“长姐,你就去吧。”
白绫和毒酒,你必须选。
慕限想,不如选那杯酒吧,她还有话想和世子说。
“我不会告发任何人,我只是想临终前见他一面。”
就算告发了,他也不会信。
慕限气若游丝:“娘亲,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安国夫人终于松开了手,亲眼看着她喝下那杯毒酒。
“世子去了秋猎场……”安国夫人步履踉跄,含泪道:“你还舍不得他吗?”
慕限苦笑,摇了摇头。
她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死亡的来临。
她们都觉得,她等不到世子了。
不忍再看她处于濒死边缘,三人的身影褪去,屋子里回归沉寂。
黑暗中,最后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
大雨下了一夜。
如注的暴雨掩盖了慕限喝下毒酒后痛苦的哀嚎。
身心折磨了数个时辰,撑着最后一口气,她竟还是等到了叶朝彧。
少年一身玄衣,乌发束起,眉目俊朗璀璨,宛若盛着星池的耀眼明珠。
隔着绛紫色的纱帘,他风尘仆仆来到她面前。
窗外狂风骤雨,永不停歇,将院子里的几颗枯树吹得摇摇欲坠,几缕雨丝从窗缝洒进来,浸湿了少年的眉,雨水从他眼角滑落。
很久没有见她了。
透过那道薄薄的帘子,床上的人影瘦骨嶙峋,不再是他记忆中明媚张扬的模样。
叶朝彧皱眉,突然很想和她说说话。
可是开口,却道:“你还疼吗?”
慕限没有回答,她背对着他,临死之前,她不想再与他相见。
只是有几句话,不说清楚,她死不瞑目。
“你与慕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叶朝彧神情微动,柔和的脸色绷了起来,不悦道:“如今说这些,有意义吗?”
慕限蜷缩着身子:“我从来不信人死后会有下辈子,你说的生生世世的誓言,我只当是这一生,这一世。”
叶朝彧扭头,迎面的雨水冰冷刺骨,他冷笑重复:“这一生…这一世?”
慕限啜噎,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茫茫人海,漫漫长街,满天杏花春雨,少年回头,在人群里与她遥遥相望,眼中是旷世的孤独与珍惜,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刻。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可她又能如何呢。
曾经多少次,她都想挽回他的心,想要弄清楚,为什么他会突然爱上慕蘅,甚至愿意为了她违抗圣令。
因为有昔日的感情在,他对自己并不算太差。
只是在慕蘅面前,他就会变成一个奋不顾身的疯子,为了她不去宠幸旁人,为了她容忍那些手段和阴谋。
他知道她不堪的一面,但他全然接受。
慕限时常觉得,有了慕蘅后的叶朝彧,与自己从前认识的叶朝彧,也许不是同一个人。
可悲的是,他们不仅是同一个人,他还真的爱上了旁人,至死不渝。
慕限缓缓闭上了眼睛:“我没有怪你,也没有怪任何人,我已经快死了,只是有一个愿望,你可以满足我吗。”
沉默了许久,叶朝彧道:“我会找人医好你的病。”
慕限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道“我知道,你并非冷血无情,不会拒绝我最后的请求。”
叶朝彧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消散了。
慕限道:“我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与你永远分离,生生世世不再相见,你要许我两封和离书,一封昭告天下,一封在我死后、与我的尸身一同烧个干净。不要让我以世子妃的名义下葬,也不要让我葬入慕家陵寝。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慕家的女儿。从此以后,与任何人都无纠葛。”
叶朝彧一言不发。
慕限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也不需要看见了。
痛苦逐渐消失,一股温暖的感觉蔓延上来,仿佛有人抱住了自己。
“我死以后,你不许再说我是你的妻子。”
屋外大雨如注,破开的窗纸之间,花瓣随着雨水旋转飘落,摇曳在帷幔周围。
天光渐亮,朝阳未出。
叶朝彧仿佛听到多年前自己的声音。
“我发誓,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真心诚意的人了。”
“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现在,他的妻子永远离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