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清晨。
“吱呀”一声,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列鲜衣怒马、旗帜飘扬的车队,在青州府衙众官吏的低声恭送中,扬尘而去。青州太守韩宣业亲自送至城门外,对世子于庄重中透着亲热,对世子未能在城中多停留几日,让青州府众略尽地主之谊多次致歉,又执手送别,多道珍重。
车队喧嚣,采薇的马车缀在队尾,毫不起眼。
虽声势浩大,却并不如采薇想象中那般摩肩接踵、万人空巷。原以为“看杀”玉面三郎者众,谁知这场面竟颇为冷清。许是时辰尚早,想象中衣香鬓影、美人争相投掷香巾的画面终究没有上演。
行至中午,车队渐缓。那名叫青梧的侍女前来通传:“姐姐,我们公子请你过去。”
采薇轻轻跳下马车,青梧携她的手向前车行去。这青梧,圆圆的脸蛋,笑起来颇为讨喜,一口一个“姐姐”,唤得十分亲昵热络。
“姐姐,你怎么总戴着面纱啊?你这眉眼这般好看,定是个难得的美人。”她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
采薇下意识摸了摸面纱。其实唇上的伤早已痊愈,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层纱带来的安全距离。她不欲多解释,只淡淡道:“偶感风寒罢了。”
青梧笑道:“姐姐还要赶路辛苦,我一会儿给你送点姜汤,一准包你好了。”话音刚落,似想起自己是在医女面前打包票,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尚未多说,采薇已被引至一辆华丽的马车前。她挑开帘子进入车内,只见车中陈设华美,锦衾软垫铺陈得极为舒适。萧沅舟正静坐案前读书,身着玄色洒金长袍,衣摆层层叠叠地铺在软垫上,宛如波光流转。车窗半掩,天光自缝隙斜斜洒入,将他眉眼一半隐于阴影,一半映着柔和光辉,仿佛墨色画卷中点了一笔琉璃白。
见采薇进来,他抬眼,唇边泛起一抹笑意,语气温润:“林姑娘,你来了,请坐。”
采薇在他一侧坐下:“世子太客气了,叫我采薇就行。”
萧沅舟察觉她语气中略带疏离,笑道:“不如这样,我不叫你林姑娘,你也别叫我世子,叫我沅舟便好。”
“那……如何敢当?”
他微顿,仍是认真说道:“采薇,先前隐瞒身份,是我不对。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番。我叫萧沅舟,是镇南王世子,也是你口中的‘玉面三郎’——更是欠你救命之恩的人。”
采薇被他说得一乐,心中一松,问道:“你当真是镇南王世子?”
“如假包换。”
“那你怎么会去当刺客?”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刺客了?”
采薇一怔,回想起来,他的确从未承认,只是自己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是刺客。“可你若不是刺客,怎会身受重伤,又为何流落到我家小院、无处可去?”她不解地问。
萧沅舟眉心轻蹙,似在思索:“这件事一时难以解释。我不是刺客,反倒是被刺的人。有人想置我于死地,但具体是谁,我仍在查。”
采薇一惊,有人欲刺杀镇南王世子?她急道:“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那人趁我微服之际出手,想来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但如今我已亮明身份、声势浩大,他反倒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况且青州恐怕是他最后的机会,再往前走就是南境——那是南霆军辖地,也是家父的大本营。照这速度,再有两日便可抵达衡州王府。”
采薇听罢,终于松了口气:“那便好。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萧沅舟略显迟疑,“已经好了,无碍。”
“好没好,大夫说了算。”采薇不容置疑。
他只得伸出右腿,随即垂下头去。纤纤素手探来,她指节修长,不疾不徐地卷起他的裤管,直至膝。指尖未曾触及肌肤,却不知为何,萧沅舟只觉浑身僵硬,心跳如擂鼓。他小腿裸露在外,凉风一拂,肌肤微颤,竟仿佛承受不住这点清凉。
他一动不动,只觉时光凝止。
采薇认真察看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包扎得很好,无红肿也无发炎,想来很快便能结痂。”
萧沅舟一句话也没听进,耳边只剩心跳轰鸣。直至她放下他的裤管,他的心才仿佛归位。
采薇坐回原处,那股奇异的气息也随之散去。萧沅舟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我就说不用看了。”
采薇没察觉他的异样,顺势说道:“不如你跟我说说——”
她话音未落,只见萧沅舟斜睨她一眼,目光带着促狭笑意:“既然如此,那我也来看看你的伤。”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轻轻扯下了她的面纱——
采薇微微一怔。
面纱被揭下的刹那,仿佛有一缕风轻拂而过。她下意识抬手,却终究没有遮回去。那动作太快,又太轻,像是悄然拂去了她心中那层薄薄的防线。
马车里瞬间静得出奇。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下来,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她肤色本就白净,被阳光一映,更显温润如玉;她眉目清丽,唇色若花初绽,整个人恰似一幅山水画卷,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太淡,此刻却不偏不倚,相得益彰。
萧沅舟怔怔望着她,许久才回过神。
“原来你是这般模样,”他说,“今日,才算真正认识你。”
采薇抬眼望向他。那一瞬,四目相对,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仿佛微风拂水、波光荡漾,朦胧中透着清晰。
萧沅舟又道:“你的伤痊愈了,我也就放心了。”
采薇轻声道:“别忘了我是医女。你的伤我都能治,我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萧沅舟看着她,只觉这女子在不动声色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让人不敢轻视。
“采薇。”他忽然唤她。
“嗯?”
“你可曾想过,日后想做什么?”
采薇微微一怔,目光投向窗外。
树影斑驳,一道光缝斜斜落下,在她眼底映出一点星辉似的光。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想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医馆,专门为天下女子诊治。”
萧沅舟挑眉一笑:“那像我这样的男子,岂不是无缘了?”
采薇唇角一动,也笑了:“这世上为男子行医者已是数不胜数,我只愿尽微薄之力,为女子排忧解难。女子这一生,要跨的坎太多,怀胎、分娩,哪一桩不是走一遭鬼门关?更别说男女体质有别,不能一概而论。可惜专注女子病症者,寥寥无几。”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坚韧的坚定,仿佛说出了一个藏在心底已久的梦。这也是为什么她最终答应了为王妃诊治。
这是她从未向旁人提及过的心愿,连师傅也未曾知道。不知为何,偏偏在他面前便说了出来。
萧沅舟静静望着她,神色郑重:“若你哪天准备好了开医馆,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
镇南王世子的“绵薄之力”,她知道,那绝非泛泛之言。但采薇没有应声,只是问道:“那你呢?你又想做什么?”
萧沅舟微怔,似乎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若你不是镇南王世子,”她认真地问,“你最想做什么?”
他喃喃重复了一遍:“不是镇南王世子?”
他自出生便是王府嫡子,七岁入京,受皇恩太后宠爱,仗着镇南王世子的身份,作为京城第一纨绔,连许多权贵子弟也需对他避之不及。他曾无数次被提醒“你是镇南王世子”,却从未被问过“你是谁”。
许久,他低声道:“那我大概会游历四方,看尽天下风景,喝最烈的酒,找一个人间最美的姑娘。”
这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几不可闻。他飞快地瞥了采薇一眼,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
采薇似乎没听到,只淡淡道:“那就希望我们都能得偿所愿,不负此生。”
她偏过头去,看向窗外飞掠而过的树影。阳光洒在枝叶上,投下交错斑斓的光影,仿佛一条曲折而漫长的路,通往遥不可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