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人停住了动静,但没开口。
萧凌梦也不走,只是站在门口等着,瘦削身影倔强沉默。
许久之后,有男子在屋内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进来吧。”
萧凌梦推门而入,方才满间水雾已经消散殆尽。屋内男子此刻站在屏风前,衣着整齐,人如天上月清冷疏离,目光幽深看向她。
“既然是萧将军的女儿,在此处接待有失礼节,姑娘请随本王上楼吧。”
雁王比萧凌梦想象中的要年轻许多,也许是刚洗完澡,他面容水润如玉,嘴唇饱满润泽,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黑宝石,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人身上,却会让人觉得,此人眼中水雾氤氲,很是深情。
萧凌梦恍惚一瞬,想起京中对雁王的评价:“持靓行凶。”
据说只要是他回京,京中无论是酒楼茶楼还是歌舞楼,无论是男还是女,恨不得将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能让雁王看自己一眼。当今皇上的亲弟,各位王爷的启蒙师,手握兵权镇守北境,既有实权,又有美貌,本是难得良人。还听说他极爱流连京中各类烟花之地,可偏偏不知为何,无人被他真正带走过。
甚至曾经有一兔儿爷,大着胆子趁酒劲想脱下他衣服,却被雁王一掌从酒桌拍到了门口。方才还在花言巧语,喝着他手中杯中酒的雁王,在自己外裳被扒的那一刻,面结寒霜,动了真怒。那兔儿爷也是休养了许久才捡回一条命。她记得那兔儿爷还是找人求了李泉数日,开了一个月的药,才终于下了地。自此,京中没人敢再打雁王的注意。萧凌梦想到方才自己看到的那块骇人伤疤,心下终于明了,原来这王爷是不愿意自己被人看到伤处。
雁王这么多年都没有娶亲,婚事成了个皇家老大难的问题,皇后曾给他物色过许多良配,不是京中贵女觉得雁王性子太过阴影不定,就是雁王觉得自己一个经常在外打仗的人不适合成家,反正就是各种推脱,被宫里太监宫女都将话传到市井中,市井中人甚至都在猜下一次他又该用什么理由。不仅是皇后贵妃的好意他拒绝,连皇上亲自指婚他都敢抗旨。
萧凌梦才知道,他也许不仅是怕皇上猜忌,也有怕女子瞧见他身上的伤疤吧。看他衣着,应是好面子爱装扮的公子,那定是不爱将自己丑陋的一面示人。
不知怎的,她只觉得眼前的雁王并不是所有人眼里的那位玉面阎罗,水雾迷蒙间意外窥见了藏在心里难以言喻的痛楚。
可她今日确实是无心之失,并非有意窥探人心。
她不免在雁王的注视中,低下头,拧着手指为自己辩解了句:“我刚才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王爷,嗯……长发如瀑,肤若凝脂。”
杨湛看着眼前的女子,又想到方才在领班那边看到的名册最后一个名字,恨不得抓住萧凌梦的肩膀晃晃,听听她脑子里是不是全是水,问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跟她说过什么。
即便再生气,他此时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装作自己不认识她,认命般叹口气,说:“姑娘随我来吧。”
萧凌梦心知自己今日撞破了不该被她知道的事,头缩得跟只鹌鹑似的跟在他边上,他侧过头就看着边上忽得就老实起来的女子,有些头疼。
他可太知道了,此女乖巧听话的面容背后,藏着一颗大逆不道的心。很是叛逆,很是……有意思。
两人上楼之后,杨湛遣散周围服侍仆从,让琴师也下去了。整个房中只有他们两人。杨湛倒也不追问什么,只是坐下安安静静地磨着茶,他穿着月白云纹窄袖袍,腕上配着一串翠玉珠,偶尔与碗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房中再就是木槌在木碗中磕碰的声音,与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再无其他。
萧凌梦也安安静静地等在一边,没有让她开口的时候绝不开口。青鸳楼如今明显是被雁王接管,她但凡行差踏错半步,都能直接被宰了喂狼。
边上紫铜香炉中点着薰烟,烟雾袅袅,带着药草清香,在凝神香里萧凌梦倒是有些沉静下来,只是看着杨湛磨完了一整碗茶叶。茶粉细腻清香,冲泡成汤呈淡绿色,入口微苦,回甘。
两人喝完一盏茶后,杨湛开口问:“你是如何知道是我?”
萧凌梦放下茶盏回道:“一家酒楼忽然说要开办歌舞比拼,最近又不是特殊节日,本就异常。楼下赔给客人的柳叶青,中原官宦之家用的较多,一家开业多年的酒楼小二后厨这般不熟练,只有可能是临时换了人。”
杨湛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眼里带笑听她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她看着杨湛敲着桌面的手指,心中猛地一动,一个想法隐约在脑海中浮现。但还来不及成型,就被杨湛开口打断:“你能猜出酒楼被人接管换了人不错,但你有如何知道一定是我?”
萧凌梦笑了,回道:“能在此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掌控一整个酒楼,能做到的人不出其二,一个是左将军萧浩明的定西军,一个是雁王您的镇北营。”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嘴边有一颗小梨涡,她说:“萧浩明是我的父亲,他在此处的话,我怎会不知?”
杨湛‘嗯’了一声:“我倒是又忘了,你是萧家的女儿。”
此话有些似是而非,萧凌梦看了杨湛一眼,只见他面色如常,自己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她继续道:“我仔细听过楼下出错的菜肴,都是北燕人喜欢的酥油浓茶,牛羊肉饼,再加上这场歌舞比拼……”萧凌梦只觉得喉咙一紧,“王爷,你在此是想等来北燕的谁?”
杨湛停下了磨茶的手,有一瞬间他周遭气息凝固,萧凌梦在他眼中看到了腾升杀意。
她心头一凝,止住了话头,看雁王的反应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那些上错的茶,酒菜肴,并非是按领班所说小二后厨是刚来的不熟悉,而是借着这个方式,辨别混在各国客商中的北燕人。这场歌舞比拼,为的是将他们聚在一起,一网捕捞。
杨湛看着眼前不怕死的女子,沉声问道:“你怎会知道如此多?一个左将军家的庶女,怎对边境事务这般了解。”
他一改方才淡然慵懒的模样,目光锐利直直刺向萧凌梦,看似在提问,实则在威胁。
中原女子,多数学习女红绣艺,为自己找个好夫婿做打算。达官显贵家里的女子稍微好些,自小学习琴棋书画,熏陶出一身优柔文雅气息,为入皇亲国戚之眼,或入后宫争妃位,母凭子贵,不么入各类王爷亲王的眼,做个侧福晋,运气好些的能做正福晋。再不济也能做个朝廷命官的贤内助。
鲜少人会直接单独来到边境,还能对边境人与事知晓的这般清楚。
很多时候,装糊涂能保命。
但今日已经火烧眉毛,若是再装糊涂,那她就是见死不救!
萧凌梦想到自己在李嬷嬷那边听到的事,看着眼前的杨湛只觉得此人心比铁硬,如人命如草芥,很是不喜。她于是冷哼一声,说:“北燕一位皇子性风流,极爱中原舞曲,此事不难,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
杨湛皱了皱眉,好似不悦。
她心下火起,直接开口问道:“王爷,你将参加歌舞的人当作诱饵,可曾想过,这些诱饵会在双方刀斧下,有生命危险呢?”
房中寂静一片,连磨茶的声响都停了。西北黄沙在窗外呼啸而过,撞得木窗‘吱呀’作响。
杨湛看向她,目光漆黑,缓缓道:“你是说,本王要为了几个不一定会有危险的人命,放弃这大好机会让北燕三皇子大摇大摆离境?”
楼下热闹的谈论声似是都如潮水般褪去,听不真切了。
萧凌梦只觉得耳中闷闷响,她愣了许久。她实在没想到杨湛竟然直接说出自己本意,心直直下坠沉到谷底:“你是说,你一开始就知道会有危险,你什么都知道……”
杨湛冷淡道:“怎么,即便这几人真的死了,那他们也是为大宣除掉祸害,是大宣的英雄。三皇子要是回去,死在他刀下的大宣国民又何止这几个?若是舞曲艺者真的死了,本王给他们家里多补偿些就是。”
他避开萧凌梦的眼,望向窗外,说道:“两国交战,死的何止又只有这么些人?”
大宣先是与吐蕃打,将吐蕃打到散成大宛,乌孙几个小国。国力虚弱之际被北燕乘虚而入,险些灭国。后当今皇上亲自盔缨长剑,与大宣八万将领共进退,将踩在大宣国土的北燕敢了出去。这片国土本就鲜血淋漓。
听了他的话,萧凌梦被气得噎了一下,不敢置信问道:“所以你觉得,不知情被卷入你围猎计划的这些人,就算死了也没有关系?”
她指着名册说道:“在里面登记的人,只以为自己是来参加歌舞活动,不知道自己是被你用来当作战争的诱饵。”
她气得有些发抖,质问道:“有没有可能,就算要为大宣而战,为大宣而死,他们也需要知情事情面貌,让他们有机会再做选择,究竟是想当你嘴里说的英雄,还是做回小富即安的普通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