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桑背靠刀崖栖水而生,多森林环绕,然虽地势诡谲,尚且安全。名为内疆,而刀崖后,则为极险之地,外疆。
无论是自皇城内,还是自黄土上仰望,都能见刀崖环伺,遮天蔽日,其最表层的森然树木,便已高百尺,皮似铜铁,血月后三日,冠笼毒瘴,内疆无人敢出。故而南桑人为刀崖化名——贪狼。
三肠绝之毒,便源于此。
今夜更为热闹,因为不夜城开了。唯一地下交易合法度之地。
“怎如此爱钱。”李元漪拿着未加蛊虫的琥珀糖。手掌般大小,昨日她便瞧上了。
“你俸禄多少?”贺偃归不喜甜,军中口粮粗淡,他口味也几乎被磨没了,能吃便行。
“六十贯,月百石。”“除却羡余。”
“……”难怪如此有钱,“我的俸银大多数用来填补军需,尤其是。”贺偃归盯着人,意有所指。“某些官贪污的。”
李元漪坦然迎上,笑,“羡余多充圣上私库,落民用。”“贺将可别污了清官。”
“你下次受贿搅收时,偷而分我点。”贺偃归打起算盘。
“你安知,我未填你军需。”李元漪一句话,令贺偃归讷然。
她徐徐道。“三十七年,东山路来的山匪。携有三百石米粟,三十九年,陈塘口码头商船。次年,禹州县令贪贿被罢,强制征缴充公…….”
“停。”贺偃归一个大步挡在了人面前,害得李元漪的发粘上了糖。
“啧。”李元漪肉眼可见得不满,比那次骂他滚都要糟糕些。
贺偃归眼睛死扒在人身上,他想不到李元漪胡诌的理由,所以那双眼里滚烫,直望得人也跟着认真起来。
“是你。”他道,一声很轻,却又坚实。没有太多起伏,然若直视他的眼,便能见其中汹涌。
李元漪一时吞了怼人的话。“嗯。”旋即,她弯眼笑,“贺将军,你欠我太多了。”
“是。”他以为,李元漪厌他。他现下脑子一团浆糊,各方思绪杂在一处,纠不清,但又不想就此放过蛛丝马迹。他张口。却被忽如的雪打断了。
人群发出欢呼,从下至上,从前至后,大街小巷。
李元漪仰头,与其他人一般。眼中是星星蛊灯,映雪。
蛊戏,开了。
八月盛暑,雪落长街。
这是李元漪初次触碰雪也不觉冷,并无厚重狐裘,并无繁琐手炉,入骨寒冷。她看雪落于指尖不化,见行人乌发点点白。
贺偃归看着她笑,错开了眼。
“蛊术,通玄入妙。”李元漪迈步,汇入人群。
贺偃归跟上,由着个子高,雪落在他分明的眉宇,立挺的鼻梁,竹似的身,也没落到后边的人身上,直教后头人不满。
不消片刻,长街各处,高低楼宇,星罗摊贩,都满当当铺了白,于血月下一照,犹如赤霞。
他猫了猫身,不要钱似得一个劲抱歉,几步跟紧李元漪。
“雪融花——雪融花喽————”哟呵声自不知何处起,只见人群窜动,随即而来的,各处都响起。
“是什么。”李元漪垫了垫脚,瞧不见,转头问了贺偃归。
而贺偃归早早便盯着那处看入了神。
只见摊贩从雪堆里扒出花朵,手心一搓着将雪花旋飞,露出了里头火焰般燃烧的花朵。烈烈妖冶,如同火日。
“公子。”李元漪唤了声。
贺偃归惊呼。
“公,子。”李元漪晃到人前,举手在他面前扫了扫。
“哦,火焰花朵。”贺偃归低头,手学着摊贩比划了一下。
李元漪瞧着紧密的人群,抿了抿唇。然不待多时,那花多自己便散了,火橙色的花瓣自各处飘起,雪花消失,迷人眼的已是千万片花瓣。
落至发顶,衣中,一捧一捧被路人嬉闹着撒。
风一过,花香愈烈,十足清淡,然过了喉却又似酒水流过,流露出短暂辛辣。
“雪融花酒——雪绒花酒————”又想响起了哟呵声,不过此次只有一个源头,西北方,那冠绝周边楼宇的花酒坊,富有曲调的哟呵代替敲锣打鼓,传遍了长街。
“你…脸红了。”贺偃归一个俯眼,便见李元漪双颊飞红。
李元漪正瞧得入迷,闻此言摸了摸脸。“…不常饮酒。”
注意到贺偃归鄙夷的眼神。
“无人敢灌我酒。”她冷飕飕道。
“是,是。”“请吧。”贺偃归将旁边人一挡,给她分了处空隙来。
由着酒坊分流,闭塞的人群可算得到了喘息,人与人也不必擦肩抵鞋地走。
然那酒坊就在前头,花瓣漫天飞舞,散乱各处,花香中的酒自然也愈浓,李元漪步子越走越飘,深一脚浅一脚,直把贺偃归看乐了。买了条牵顽童的花绳,给她系上。
李元漪低头瞥了眼,许是没看清,便也没作理。
然她刚抬头,眼前便闪出了光影,“抱歉。”她止住了脚,侧身绕过,却在下一刻,眼瞧着那光影穿自己而过,向侧街去。然不止,这一眺眼,那光影一个接一个,声势浩大,俨然是一支队伍洞穿这人群。
李元漪自先是怀疑自己醉了,故而她抬眼看去贺偃归,见他眼中痴傻,这才信了眼前所见。
“哟,吓着了。”哪窜出一人,瞧着贺偃归那模样,嗤笑一声,“外乡人吧,这是招亲,可得是盈利最多的花楼才可在桑弄节办的。”说完,他便随人有说有笑地跟着仪仗队去了。
“我瞅着这条街的人像鬼。”贺偃归俯身,压低声音,恻恻道。
李元漪拍拍他的肩。随其他人一般跟过去了。
“诶,等等我。”贺偃归后背一凉,快步追上。
绛珠摇红,琉璃漾裙,十里银花吹雪,凤管声喧,暗度麝烟香屑。
月逐笙歌至,春随罗绮来。
那花楼彩帐环绕,自飞檐垂至楼脚,皎白珍珠自上倾倒,顺着彩绸滚落,于地迸溅如飞雪。此为彩头。
众人聚于楼前,左一句右一句贺词,喜乐洋洋,此为唤闺娘。
待到那女子不着盖头,大大方方露了面。众人便齐齐斯文,行礼。
此时,待那上方沙钟落尽,一声花鼓响,招亲便开始了。
遥见那雕花楼中的女子,秋水瞳,青娥眉,点绛唇,春桃面。乌黑嫁衣华美,桃木簪饰繁多。
年青男子被推向前,样貌佼佼者更是被左右助推着,内定的蓝衣男子,则自然而然站在了最显眼位置。
“祭告天————”缀满铃铛的绣球被递给小娘子。
人群翘首以盼。
李元漪的视线从那蓝衣男身上离开,又挪去阁上娘子,微挑眉。
风起了,将花瓣吹得乱,偏不巧地关键时遮掩了视线。
铃铛声灵动,摧着人的神经。众人攒着头,踮脚望,挥开花瓣。
咚———似被接住的一声。
人们下意识看去前排,见那些人左顾右盼,手里空空羞涩得笑。又随着那些个知道内幕的看去。
是一蓝衣男子,孔武有力,样貌端正,嚯,这下便懂了。
不过都不恼,反窃笑。
只视线再往下一移,那男子手持着伸握姿式,其中哪有半点球的样子。
众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眼见着那娘子旁的喜娘也面色难看。
与此同时,李元漪侧目,将贺偃归上下扫了一眼,最后定睛于他怀中绣球。
贺偃归亦于此时看来。
二人相视无言。互递着眼色。
李:丢地上,自会作废。
贺:好。
却不知那娘子与喜娘说了什么。
只听喜娘声音尖利,于嘈杂中硬是挤了出来。“在—他—手——上——————-!”
李元漪不及将袖子挡去,众人如炬的目光已密布在此。
她收手。
贺偃归递去的求救信号更为炽热,然他只看到了李元漪佯装陌生,困惑不解的回视,极自然得融入了看客队伍。
“……..”贺偃归咬紧了后牙,好你个李榭。
“恭喜啊,这位公子。”只听李元漪语气温和,旁人符合。
贺偃归蔑了她一眼,冷笑迈步。
铃声细碎,额外悦耳。
只其中,几声踉跄脚步略重,很难忽略。
人群如一片被搅动的水面,一层一层起了浪,压在嗓内的惊呼四面八方起了。
贺偃归站定于人群最前方,身姿绰约,俊逸非常,好一个爽朗清举的小郎君。只他身旁,却已站了名女子,粉装玉琢,瑰姿玮态,与其不遑多让。而那二人,皆身着灰衣,手捧物什,腕上还绑着花绳牵连在一起。
这任谁瞧不出二人关系。
登时,满场肃静,那喜娘瞪着眼,显然意料之外。
然反观那小姐,隐在阴影里,瞧不出神情。
“既有娘子,你凑什么热闹!”
忽得一道拳风袭来,遒劲迅疾。看客们不及反应,只听一声痛呼。
一时,不约而同心道了声可惜,如此一张脸。
这般心怀不忍,定睛看去。
哪有甚劳子可惜,且不说那灰衣男子毫发无损,飞来的拳被稳稳借接住,那痛呼也不是自那张嘴发出来的。
而是….众人咳嗽。
“都是误会,搅弄了实属某之错,小姐若不介意,可重新抛掷。”贺偃归松手,将绣球递给侍从,欠身行了一礼。
“算你识相。”饶是手仍在疼,那蓝衣男嘴上也咄咄着,只人却挨得老远。
贺偃归拿起地上的东西,利落转身,低声。“快走快走快走。”
李元漪却未动。
果不然,下一刻,那小姐发话了。
轻轻柔柔,不见愠怒。
“这球可是小女亲眼瞧着公子接的,如此一走了之,可不妥当?”
说罢,两人面前便凭空窜出了打手。直拦了去路。
“我站里头,她咋不说自己准头不行。”贺偃归跟李元漪吐槽道。
“那你为何接。”李元漪一针见血。这话落,她却腾空了。
“我反应过来时,球已经在手里了!”贺偃归没用轻功,抱着人东窜西窜猴一样,还真给他跑走了。
混入人群,飞速窜回了主街去。
人本繁杂,又全是花瓣,自然一个转头,就难再见人影。
李元漪闻言蹙眉,撩起了贺偃归耳侧的发。
“你做什么?!”贺偃归见安全了,本已把人放下,现下一惊直接全全松了手。
“!”但他眼疾手快,用脚垫住了人,没让李元漪磕着骨头。
这一摔可彻底叫李元漪醒了酒,顿顿的痛意并非地面带来的,而是贺偃归的脚。
“………….”她重重闭眼吸气,这傻子和她屁股过不去了。
“许公子当真是贴心,妾累了,都知道给个坐的。”她笑眯眯地讲。
贺偃归莫名被催出了冷汗,他伸手将人扶起。
“…谁叫你突然..靠近。”
李元漪扶着一旁的树,缓了许久,这才走去看清了贺偃归的耳后红点,淡淡一句。“你中蛊了。”带着玩味。
“中过。”以防贺偃归再误伤她,补了句。
贺偃归笑,“怎么可能。”说着自个把上了脉。“………”
“刚才。”他快得反应过来。“这南桑人怎动不动给人下蛊。”也没急着去找人算账。
李元漪反问。“不去找?”
“一时兴起,便不需惹祸上身,早有预谋,必再图之。”
“看来那些书还是有用。”李元漪轻飘飘撂下一句,悠悠然走了。
“我本就懂。”贺偃归不甘回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