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丹青院的烛火,连续五夜未熄。

    林绘几乎是以院为家,白日里盯着画师们核对地形,夜里就着油灯更改细节,背伤时作时歇,疼得厉害时,就咬紧牙关敷些金疮药,转眼又扑在舆图上。

    底下画师被她这股劲头感染,也收起了往日的松散,卯足了劲赶工,连吃饭都扒得飞快,唯恐耽误了进度。

    “李画师,这处烽火台的位置再往东挪半寸,史料记载与实际地势差了两里地。”

    林绘笔尖在宣纸上轻轻一点,指向图纸某处,“北狄骑兵速度快,两里地足以让烽火信号晚一炷香传到主营。”

    李画师凑近一瞧,果然发现标注有误,额头冒汗:“殿下明鉴,是属下疏忽了。”

    “怪不得诸位。”林绘摇摇头,取来案上舆图,“这些旧图多是十年前绘制,十载光阴,河流改道、沙丘移动,地形早已今非昔比。”

    她略一停顿,又添一句,“尤其是狼牙口一带,必须标注清楚四季变化——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画师们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窥见几分凝重之色。

    这位六殿下虽年轻,心思却比谁都缜密,对绘图的见解更是远超他们这些老手。

    烛影摇晃间,但见那纤指在疆界处细细描摹,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气度。

    暮色四合,画院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悉索声响。

    林绘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正想取来案上温茶润喉,院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沉稳的步伐伴随着亲兵甲胄的轻响,打破夜间宁静。

    “大将军?”

    她抬眸望去,见蓝霄立于院门口,一轮弯月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还在忙?”

    蓝霄缓步走进,目光扫过满室的图纸,末了落在林绘眼下的青黑上,眉峰微蹙,“不知道劳逸结合?”

    他身后的亲兵放下两个食盒,里面飘出缕缕热气和肉香。

    “军中厨房余下的,弃了可惜。”

    画师们受宠若惊,连忙道谢。

    食盒中,酱牛肉切得薄而匀净,热汤面还冒着白汽,林绘心尖忽的一暖。

    哪有“剩饭”会做得如此精致?分明是特意准备。

    “多谢大将军。”

    她轻声道,将一双筷子递过去,朱唇轻启:“大将军要不要也用些?”

    蓝霄余光瞥见她的手,只见十指纤如削葱,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烛火下泛出淡淡胭脂色,甚是好看。

    他想起那晚触碰她皮肤时的细腻,喉结微动,接过筷子:“也好。”

    两人并肩坐于画案旁,一时无话。

    不远处画师们偶有低低议论声,混着汤面的吸溜声,倒也不觉冷清。

    林绘捧着热汤面,暖意自胃里漾开,蔓延到四肢。

    “狼牙口的舆图,改得如何?”蓝霄询问。

    林绘一愣,小声道:“具体转弯处的地势,我始终画不真切。”

    蓝霄放下筷子,取来笔墨:“我给你描个大概。”

    他来到空白宣纸前,笔尖落下,墨迹勾勒出河谷走向。

    那线条刚劲有力,带着武将惯有的利落。

    他点了点河谷中段,“我曾经行军至此,雨季时水位会漫过这块巨石,形成漩涡,贸然过河会折损将士。旱季时巨石露出,旁边有片浅滩,骑兵可以从这里绕行。”

    林绘凑近细看,忽觉他标注的浅滩位置似乎偏了些许,樱唇刚启,却见蓝霄眉头紧颦,显然正在凝神回忆细节。

    “不对……”他喃喃道,笔锋顿在纸上,“应该再往南半丈,那里有棵老槐树,是记号。”

    可他越想画准笔尖越不听使唤,武将的手擅长握刀握枪,绘制精细地形终究不如画师熟练。

    蓝霄的眉宇间凝着几分不耐,索性将笔递给林绘,旋即握住她的手,“你顺着我指的方向画,对,正是此处,弧度略大些。”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包裹着她的素手,林绘的身子倏地一僵。

    那他掌心的温度在肌肤贴合处传来,连带粗糙的茧子擦过她手背时的触感都明明白白。

    她的手本就比寻常男子小巧,被他一握,更显得纤细白皙。

    蓝霄低眸看向交握的手,她的皮肤细腻得像上好的宣纸,指尖因执笔略透青白,与他那小麦色手掌形成鲜明对比。

    他心下微动,正欲松手,忽闻到林绘轻声道:“将军……手疼。”

    蓝霄如梦初醒,骤然退开半步,面上恢复了往日冷峻:“如此便好,让画师们都照此绘制。”

    “……是。”

    林绘回眸望去,手还在微微发颤,方才被他握住的地方如烙了火印,灼得她心慌意乱。

    蓝霄转身吩咐众画师:“都早些歇息,明日卯时再开工不迟。”

    语罢,便带着亲兵离去。

    丹青院里重归寂静,李画师试探着问:“六殿下,大将军他……”

    “没事。”林绘蓦然回神,“我们继续。”

    她无从得知,院墙外的蓝霄正回头遥望眼丹青院未熄的灯火,眼里情绪翻滚。

    方才那瞬间的悸动,竟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教人方寸大乱。

    几日后,数十张边疆舆图终于悉数完工。

    每张舆图都用朱砂标注了关隘、河流、烽火台,尤其在狼牙口河谷处,用细密的排线注明了四季水位变化,连最细微的浅滩、暗石都一一标出。

    林绘亲自检查三番,确认无误后,命人将舆图仔细收好,锁进丹青院的铁柜里,只待明日呈给靖王。

    “辛苦诸位,今日早些安歇去罢。”

    林绘见画师们各个眼底布满红血丝,不觉放软语气,“明日若蒙父皇赏赐,人人尽有分。”

    画师们含笑称谢,各自回房休息。

    待院里人影散去,偌大画院只剩林绘一人,她独坐画案前,盯着那把铜锁,心中忽生忐忑。

    这几日总觉得暗处有人窥伺,尤其是更深夜静时,偶尔能听到院墙外的响动,可待她推窗察看,却空无一人,只有月色明净。

    “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轻揉太阳穴,吹熄烛火。

    三更刚过,月隐星沉,一道黑影蹑手蹑脚地潜入丹青院。

    他怀中揣着一串钥匙,是买通了后院一个小杂役得来的。

    那黑影摸至铁柜前,手忙脚乱地试了三四把钥匙,好容易听到“咔哒”一声,总算打开了。

    他忙不迭从掏出一叠早已准备好的假舆图,将柜中正品调换,又将原舆图揣进怀里,重新锁好柜门。四下张望后,便如同偷油的耗子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次日清晨,林绘手捧装有舆图的锦盒,步入金宸殿。

    靖王端坐于龙椅上,精神矍铄,见她进来,龙颜一展:“麾儿,舆图赶制妥当了?”

    “托父皇洪福,儿臣幸不辱命。”林绘将锦盒呈上,“还请父皇过目。”

    赵总管接过锦盒,打开呈给靖王。

    靖王执起舆图,甫一展卷,眉头便骤然紧锁。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万万不可轻信此图!”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公公摇着拂尘,快步走出,身后跟着二皇子林珩。

    王公公脸上带着嫌恶,语气急促:“这等潦草之图,也敢呈到御前!狼牙口河谷竟未标注水位变化,这要是发到边疆,岂不是要害死我大靖的将士?”

    二皇子适时开口,语气沉痛:“父皇,儿臣昨日偶然看到六弟绘制的舆图,发现此疏漏,本想提醒,却怕六弟误会儿臣嫉妒。如今看来,此事关乎重大,儿臣不得不说!”

    靖王查看手中舆图,上面的河谷处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关于四季变化的标注。

    殿中一片哗然。

    二皇子又从袖中取出一副画卷,双手献上:“儿臣斗胆重绘了一副,特呈于父皇。”

    文武百官闻言,面面相觑,神色间各怀心思。

    林绘听得此言,犹如晴空霹雳般浑身一震,心下暗忖:这舆图分明锁在柜中,怎生被人偷梁换柱了去?

    “绝无可能!”

    她忽的抬起一双秋水明眸,“儿臣绘制的舆图,明明标注了河谷四季变化,绝非此图!”

    “是吗?”王公公从鼻腔哼出一声冷笑,“六殿下此言差矣。铁柜是殿下亲手锁的,钥匙亦由殿下保管,旁人如何换得?依老奴愚见,怕是六殿下邀功心切,一时疏漏罢了。”

    二皇子从旁接口:“六弟,有错当认,父皇素来宽厚,必不会重责。可若存心欺瞒,连累边疆将士……”

    “儿臣不敢!”

    林绘的指尖此刻正掐着掌心,却强迫自己冷静。

    她比对林珩那张舆图,忽的注意到上面的叠线,那是爷爷传授的年画技巧特有的“排线”技法。

    这是她作为年画传人的独门技巧,原主林麾不会,二皇子更不会,或者说,这个时代的人都不会!

    “父皇!”林绘上前一步,声音清越,“儿臣有证据证明此图实乃儿臣所绘!”

    她将两幅舆图展开:“父皇请看,父皇手中的舆图的河流线条用的是工笔画法,而二皇兄手中舆图采用‘排线’技法,尤其是绘制水纹时,排线细密交错,与寻常画法截然不同。”

    略作停顿后,她的目光锐利地对上二皇子:“二哥素日作画,偏爱工笔花鸟,线条纤细流畅,从不画这种交叠排线。不妨当场再做展示,与这张舆图对比如何?”

    殿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心跳。

    王公公额角沁出细汗,强辩道:“这、这或许是老奴一时弄混……”

    “弄混?”林绘冷笑,“儿臣绘制舆图时,身边只有丹青院的画师,如何弄混?倒是王公公,为何能拿到这张舆图?莫非……有人存心调换,想陷害儿臣,更要陷害边疆将士?”

    此言一出,如同石子投入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若只是皇子疏漏,最多是责罚,可倘若有人蓄意为之,那便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靖王面色渐沉,目光在王公公和二皇子脸上扫过,最终落在林绘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舆图既已绘制完成,便先发给各镇将领。至于这中间的差错……”他沉吟片刻,“朕会派人彻查。”

    他没有责罚二皇子和王公公,亦未赏赐林绘,分明是想息事宁人,又暗伏彻查之笔。

    林绘心下雪亮,此为帝王平衡之术。

    想那二皇子背后有丽妃和外戚势力,父皇不会轻易动他。

    而她,纵使这次雪尽冤白,却也成了他人的眼中钉。

    退朝时,她行过二皇子身侧,听到他低声道:“六弟,好手段。”

    林绘不加理会,径直迈出大殿。

    外头日光正烈,她却觉得脊背生寒,如坠冰窖。

    王公公和二皇子偷换舆图,绝非仅仅无故打压她。

    边疆舆图关乎战事,若真按初稿分发,北狄定会利用河谷地势偷袭,后果不堪设想。

    细思此事,莫非真有内奸暗通北狄?

    而二皇子,又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

    她远眺望向将军府的方向,此刻方悟蓝霄那日的急切。

    这些舆图,从来都不只是寻常图纸,而关乎三军将士的生死和大靖的边疆安稳。

    深宫中暗流涌动,她这个意外闯入的年画传人,似乎被卷入一场远比宫斗更为凶险的漩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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