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萨满神殿归来的第三日清晨,玉章正在书房翻阅账册,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福晋!"阿兰匆匆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几分紧张,"汗宫来人传话,大贝勒命各旗主福晋即刻前往大政殿,呈报府库清册。"
玉章指尖一顿。皇太极出征前确实交代过此事,但代善突然召集,时机未免微妙。她合上账册,目光扫过窗外阴沉的天色:"备轿,更衣。"
阿兰手脚麻利地为她取来那件特意准备的靛蓝色棉布旗袍。玉章对着铜镜,将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却只簪了最朴素的银簪。镜中人眉目沉静,唯有眼底闪过一丝锐利锋芒——这场看似寻常的账目呈报,实则是代善对她、对四贝勒府的又一次试探。
"福晋,"阿兰递上誊写工整的账册,欲言又止,"方才奴婢去库房取笔墨时,听说……听说乌林珠格格今早去给纳喇福晋请安了。"
玉章整理袖口的手指微微一顿。济尔哈朗生母乌拉纳喇氏虽是大妃阿巴亥的堂姐,但性情温和,与妹妹乌林珠颇为投缘。这本是桩寻常事,但想到西苑花园那片梅林正夹在纳喇氏院落与大妃寝宫之间……
"派个稳妥的人去接格格。"玉章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凝重,"走东角门那条路。"
阿兰领命而去。玉章最后看了眼案头那卷《道德经》,竹简上"柔弱胜刚强"五个字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门外等候的轿辇。
大政殿巍峨的轮廓渐渐清晰,殿前石阶上已经有三两个福晋的身影。玉章整了整衣襟,将账册捧在手中,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
大政殿空旷而冰冷,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更衬得殿中之人渺小如蝼蚁。汗王努尔哈赤早已御驾亲征,深入乌拉腹地,此刻留守赫图阿拉监国的,是大贝勒代善。殿内只剩下几个处理日常庶务的章京和笔帖式,脚步声在金砖地面上回响,撞上冰冷的墙壁,更添几分寂寥与威压。
玉章垂首立于殿阶之下,姿态恭谨。她双手捧着一卷誊写得工工整整、字迹端丽的册子,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回响在空旷得能听见心跳的大殿里。
“……以上为正白旗府库戊申年腊月至己酉年正月粮秣、甲胄、弓矢清点数目,并去岁修缮房舍、厩所耗钱粮细目,另附采买明细及匠作工钱签收单据副本,请大贝勒过目。”她微微上前一步,将册子恭敬地呈给侍立在代善身旁的笔帖式,补充道:“贝勒爷临行有命,旗中一切开支用度,事无巨细,皆须呈报汗宫,以备大汗凯旋查阅。其中,马厩修缮一项,因冬日冻土难掘,耗工稍多,然所用皆为库存旧料,未额外支取银钱,单据在此,请大贝勒明察。”
代善端坐于监国大贝勒的位子上,一身石青色蟒袍衬得他面容端肃。他并未立刻去看那册子,深沉的目光落在玉章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个四弟妹,近来风头太盛。童谣案中全身而退,抚顺归来更是隐隐与四弟形影相契,如今又执掌着正白旗内宅令牌……她此刻的谦卑,是真心收敛,还是将锋芒藏得更深?代善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
“四弟妹辛苦了。”代善的声音四平八稳,“四弟为国出征,你主持府务,井然有序,很好。”他话锋一转,“只是听闻你前些日子也随四弟奔波劳顿,抚顺路途艰险,又受了些惊吓,还需好生将养才是。府中琐事,尽可交由得力管事操持,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以免伤了身子,四弟回来,本贝勒亦不好交代。”
这看似关怀的话语,却暗藏机锋。玉章心中冷笑,面上却越发恭顺,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惶恐:“谢大贝勒关怀垂询。奴才愚钝,唯知‘守好门户’四字乃本分。贝勒爷在外为父汗、为后金浴血拼杀,府中便是他的根基。奴才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有尽心尽力,守好门户,厘清账目,方不负贝勒爷所托,亦不敢有负大汗与大贝勒信任。”她将“守好门户”、“厘清账目”几个字咬得清晰而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句句不离本分,仿佛一颗心全系在“守家”二字上。
代善深看了她一眼,他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终于示意笔帖式接过册子:“嗯,你素来是个稳妥知礼的。下去吧。”
玉章依言行礼告退,姿态一丝不苟。转身退出那扇沉重的殿门时,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她几不可察地挺直了脊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如同芒刺的目光,一直打量着她。
宫门外,等候的阿兰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眼圈微红,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福晋!不好了!乌林珠格格……哭着跑回府了!说是……说是被大妃宫里的苏拉嬷嬷拦住了,还……还挨了一巴掌!” 玉章脚步猛地一顿,一股怒意瞬间窜上脊背,直冲顶门。阿巴亥!果然不会放过任何报复的机会!这巴掌,是打在乌林珠脸上,更是扇在钮祜禄氏一族的脸上!扇在整个四贝勒府的脸上!
“说清楚!怎么回事?格格现在何处?”玉章眼中瞬间冷凝,但她的身体却站得端正,只有袖中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滔天巨浪。
“格格去给纳喇福晋请安回来,路过西苑花园那片梅林,恰巧……恰巧大妃带着一群人在那里赏雪折梅。”阿兰的声音发颤,“格格避让不及,退到路边,低着头等大妃过去。谁知……谁知那苏拉嬷嬷就跳出来呵斥格格‘冲撞凤驾’!冲上去就……就狠狠打了格格一巴掌!格格的脸……立刻就肿了!还……还骂格格是……是……”阿兰的声音哽住,不敢复述那污言秽语。
“骂她什么?”玉章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情绪,她眼前仿佛看到妹妹惊恐委屈的小脸和高高肿起的脸颊。
“骂……骂格格是‘没爹娘管教的野种’,说……说钮祜禄家……尽是些……些狐媚惑主、不知天高地厚的贱骨头……”阿兰吓得快要哭出来,声音细若蚊呐。玉章眼前似乎有瞬间的眩晕,她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失控的理智瞬间强行回笼。阿巴亥!这是借一个老刁奴之口,赤裸裸地羞辱她,羞辱整个钮祜禄家!更是对在外征战的皇太极最恶毒的挑衅!连一个九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回府!”玉章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向停在宫墙阴影下的自家青布骡车,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仿佛要将脚下的金砖踏碎。
行至车旁,玉章脚步未停,语速极快地对紧跟在侧的阿兰吩咐道:“你立刻着人快马去老宅,告诉额娘:乌林珠的事我知道了,让她老人家不必忧心,一切有我。请额娘务必先照顾好乌林珠,替她敷脸安神,旁的事一概不用理会。”她的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瞬间压住了阿兰的慌乱。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惨淡的天光,车厢内一片昏暗。玉章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上眼,急促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可闻。她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脑海中,乌林珠哭泣的小脸、阿巴亥那张艳丽却怨毒的面孔、代善审视的目光、还有皇太极临行前沉静却隐含嘱托的眼神……交织盘旋。掌心伤口的刺痛依旧鲜明,那是向长白神山立下的血誓印记。
不能乱,玉章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袖中的手松开,掌心黏腻,是血和汗。她低头看着掌心的伤口,这巴掌,她记下了。阿巴亥,还有那个老刁奴,她定要她们百倍偿还!但现在……
“阿兰,”玉章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回府后,立刻去库房,挑那对年份最足、品相最好的老山参,用那个紫檀雕花锦盒装了。”
“福晋?”阿兰在车辕上低声应着,语气充满不解和担忧,“您这是……”
玉章冷笑,“我们去给大妃……请罪!”
车轮碾过赫图阿拉寂静的街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玉章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坚硬的乌沉木令牌。海东青,该亮出利爪了,哪怕是以最谦卑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