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池月
1785 年(乙巳年)乾历五十年十月廿四壬子时
公历 1785 年 11 月 17 日 23:00
【福省·兴化府·莆田县·池家】
主宅·西横厝厢房
“姨娘用力啊!”
樟木架子床上,层层藏青色苎麻混纺缎漳绒棉被下,一个发丝凌乱的年轻女人正扯着被子拼死用力。外层的薄丝绵已经被扯断,露出了少量麻绒。
秽胎血一团一团的流下,染红了一条又一条布巾,一盆又一盆鲜血。
“啊——嗯啊——”产婆来往匆匆的脚步掩不住柳姨娘的痛呼声,盆骨撕裂的疼痛几乎让她昏厥。
侍女淑姑焦急得伏在床沿,为柳姨娘擦去额头的冷汗“老爷还没回来吗,姨娘马上就要生了。”
“没有,驿站急件,老爷还在知府正堂和几位大人商议事情”门外小厮应道。屋内传来的阵阵血腥气和不绝的惨叫,让这个十几岁的没经验的年轻小伙子腿杆子筛糠似的抖。
转过头“老夫人,夫人!”
正室夫人钱氏跟在老夫人田氏身后,一前一后进了内堂。铺着虎皮褥的太师椅旁两盆火笼烧得正旺,热气通过竹编缝隙均匀吐出,阵阵雾气氤氲着不真实的虚幻感。
待稳稳坐好,老夫人田氏才抬起头,五十不惑之年,青丝已半白,为她添了几分威严与慈善,兔毛护耳更显威仪,翡翠抹额压在鬓边,平添几分庄重。钱氏手捏菩提手串,低垂眼眸,身上的驼绒小袄絮得极匀,领口袖口翻出一圈白狐毛,却用同色缎子盖住大半,只露指尖宽的毛边。
丫鬟接过二人的貉子皮斗篷,静待吩咐。
老夫人开口“屋里还是太潮太冷,阿墐,去取我的银霜炭,再拿几个陶盆,加上点茉莉花炭粉去去味。窗户开小缝透气,多取两盆铁树挡着,注生娘娘保佑,这一胎看着可不安稳。”
铁树寓意“挡邪风”,莆田生产的人家都会买来备着。不知是不是风大,铁树朝屋内歪了些,墨绿色的叶片上,尖头带着点新绿。
炭盆旁温着茉莉花茶,茶香很好的中和了炭味与湿气。钱氏悠悠品着,平淡的面容看不出喜怒。
阿墐很快取来了新的炭火和陶盆,她小心翼翼的引燃新碳,各放到太师椅和产妇床边的矮凳上。
钱氏开口“钰妹,姜母黄酒汤准备好了吗。”
本地红曲黄酒煮姜片,趁热饮用,借酒力和姜辣驱寒去湿,微微缓解疼痛,莆田寒日里生产的产妇都离不开它。
钰妹恭敬开口“厨房一早就备着了,可要添些别的?”
“就拿些我哥哥前些日子送来的高丽参,用温水泡成淡参汤,现在给姨娘送进去。另让厨房取些红菇备着,过些日子可炖些蛋。”
田氏满意的拍拍钱氏的手“你有心了。”手腕上的翡翠手镯碰到了钱氏腕上的绞丝金镯,发出轻轻的碰撞声。镯身浅绿,隐见 “苍蝇翅” 纹路,是漳州产的好料。
此时屋内一声惨烈的痛呼,伴随着微弱的婴儿哭声,“哇——”响彻了整个西横厝厢房。钱氏握着菩提子的手狠狠一紧。
“生了!生了生了!”产婆在产房内大喊,狠狠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给粘嗒嗒的女婴包上水红色的平纹棉布,递到了柳姨 娘的侍女淑姑手里。淑姑掀开厚棉帘,把女婴递到老夫人眼前。
“回老夫人,是个小姐。”
老夫人瞅着眼前的女婴:
女婴浑身裹着一层薄薄的胎脂,像裹了层半透明的蜜蜡,泛着淡淡的青白光泽,似娘胎里受了寒气;小脸皱巴巴的,眼皮肿着,眼缝细得只剩一条线,偶尔颤一下;鼻翼翕动着,呼哧呼哧带些水汽。
头发是浅浅的胎发,又软又细,贴在头皮上;耳后藏着几粒白色的胎脂粒;指甲盖薄得近乎透明,指尖泛着淡淡的绿;身上还带着股淡淡的血腥气,混着娘胎里的羊水味。
被裹进月白棉布包被时,她忽然瘪了瘪嘴,没哭出声,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细细的 “咿呀”,像只刚破壳的小雀儿。
这副模样,在莆田人眼里正是 “金贵” 的 —— 老辈人说 “初生孩儿丑三分,过了三天变观音”,眼下这皱巴巴的样子,反倒透着股接地气的活气。
“好,好!”老夫人的眉眼舒展了,钱氏也跟着放松了,眉眼间染上几分真实的笑意。
老夫人闭目念一句“谢注生娘娘庇佑”,随后吩咐阿墐取一支银制长命锁,交到淑姑手上。钱氏则添一块红糖,用红布包着,让产婆喂产妇一小口,此举取“甘甜顺遂”之意。
虽只是个庶出小姐,但目前府内大房的子女倒也不算多,老夫人还是感念柳姨娘的好,“传令小厨房按‘小月子’规矩静养,头三日只进米汤水,第七日起用红菇鸡汤补身。恶露未尽前,不得出产房。每日用艾草水擦拭地面,秽物需用黑布包裹送出,不得经主院正门,避免秽气冲撞内宅正位。”
众人一一应下,抱着小姐各自忙碌开,只有淑姑回到姨娘床前,心疼的牵着她的手——冷汗浸透,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三日后,一切归于平静。在这个深宅大院中,姨娘生下的庶女,并不值得过多关注。忙于公务的老爷百忙中让小厮回府告知了姓名——池家三小姐,名月,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