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慕容冲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变成一只乳燕,飞回千里之外的燕国故乡。
“慕容冲,小字凤皇。”
凤皇,他的一生,的确本该如他的小字一般,人中龙凤,顺遂无忧。
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人在无忧的岁月里对幸福尚没有什么感知,只有当不幸自一夜之间降临,方知自己对于命运束手无策。
慕容冲在雪水清冽的气息里坠落梦境,幼时的他追着断线纸鸢跑过重华殿,朱红廊柱间却突然出现一抹素白。
彼时八岁的慕容檀正跪在皇后宫前的冰阶上,单薄麻衣覆着层新雪,眉目间都结了霜。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慕容檀,在她生母的丧期。
年幼的孩子素衣戴孝,来可足浑氏的宫里要几株艾叶为萧氏封七窍,好让这个生前不受宠的嫔妃死后灵魂得到安息。
慕容冲见过母后苛待后宫嫔妃的样子,想了想怕她也会被迁怒,便走上前问:“你想要什么?说与本王,我替你实现。”
于是在一个雪天的下午,慕容冲抱着几株比他人还高的艾草,将手伸向了慕容檀。
慕容檀话不多,慕容冲亦是个不与旁人亲近的性子,两个人却在那之后变得熟悉起来。
慕容冲很依赖这个姐姐。在母后忙于争权夺势无暇顾他的那几年,在皇兄国事所累郁郁寡欢的时间里,给予他更多陪伴的,是慕容檀。
他们有着同根的血缘,哪怕生母地位悬殊,也终究是相依相伴度过燕宫里漫长岁月。
直到后来慕容冲才明白,那是他们飘零的一生里度过的,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次冰湖之下的生死一线像噩梦划破了本该有的平静。
他已经忘了当时坠马掉下湖的种种细节,只记得濒死时的绝望痛苦,黑暗中的窒息,和湖底伸向他的手,在怎样的力挽狂澜之下将他带回岸边。
昏睡中他模糊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有母亲悲戚的哭声,皇兄焦急的问询,许多重叠在一起的脚步声,还有药草在熬煮中散发出来的苦香。
身上很冷,一只热乎的手握住了他,“别怕,有我在。”
他还不想死,于是他紧紧握住那只手,贪恋着从掌心汲取的温度。
“生死攸关......唯有下蛊以毒攻毒......”这是大巫的低语。
“可有其他办法?”
“存亡未知,别无他法。”
“那我便为凤皇入药。”
“从今往后,同心同命,生死共铭。”
那年冬狩坠入冰窟,是大巫剖开他心口种下同心蛊。彼时慕容檀割腕滴血入蛊,从此他们的命便缠作乱麻。
他被晨时的阳光照得睁开双眼,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与他双手尚未分离的慕容檀。
只是那掌心的温度褪去了。明明尚有暖阳照耀,慕容檀周身的温度却寒冰彻骨。
“你醒了。”慕容檀抽开手对他绽开一个笑容,掩映在药草熏起的烟雾之后的身影若即若离。
“阿姊。”慕容冲想要用指尖撩开烟幕,可是雪越下越大了,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不是在燕国寝宫里,而是在秦宫的雪地。
方才浅笑着的慕容檀此刻容色冷漠无比,刀尖离他只有毫厘之差:“你若是执意死在长安,我便了却你心愿,往后不再管你,是生是死,皆与我无干。”
“我没有你这样的亲人。”
“阿姊!”
慕容冲自睡梦中惊醒,心有余悸地喘息着,一旁的慕容檀手里端着药碗,眼含担忧之色:“我在这。”
她伸手抚上慕容冲前额:“梦魇了吗?见你一身冷汗。”她转身想要去端风寒药给他,却被慕容冲拉住手腕。
“别走,阿姊。”
“我梦见你丢下我一个人。”
梦见他唯一的倚靠变得冷漠,决绝,形同陌路。
对慕容冲来说,这是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事。
“我为什么要丢下你。”慕容檀疑惑地笑看向他。
“因为我一意孤行,想要行刺扶……”
“凤皇。”慕容檀将他双手握在掌心,“此事莫要再提。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也要早日断绝。”
“抱歉,昨夜之事,是我言重。”
“只是从今往后,万不可再如此任性了。大巫说过,你不能受寒。”
“不,你没有错。”慕容冲低头看着药汤里浮起白烟,“是我太不自量力了。”
昨夜他若是冻死在雪地里,慕容檀也......
“阿姊关心我,是因为大巫的蛊毒吗。”
是因为害怕同心蛊的反噬,还是因为他是慕容檀的弟弟,慕容冲?
慕容檀拧了拧眉,正要开口,却被太监宫女通报的声音打断了。
“姑娘,公子,这是御赐的药膳,陛下听闻您身体抱恙,特命我等前来......”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望着这端上来的药膳不语。
昨夜之事,想必扶霄定是知道了。
这是在提醒,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之下吗?
慕容冲面有郁色,一旁的慕容檀接过托盘:“谢陛下。”
待宫人们都纷纷退下了,慕容冲往榻上一坐,“哼,他这是什么意思?假意关心的警告?”
“我看他真是演这一副慈悲心肠把自己都演入戏了吧!”
慕容檀在一旁布菜,皇帝昨日本应是来看他们的,但他没有,甚至在有专人把守的监视下也由着慕容冲胡来。
扶霄心里在揣摩什么,她着实想不通。
身为亡国俘虏,她本能地相信没有人会无故对他们施加善意。
她不顾慕容冲的冷脸将他拉到一旁坐下,“无论如何先吃饭吧,饿死在这里总归不划算。那人既有意避着我们,那我们也乐得清闲。”
看着慕容檀故作轻快的模样,慕容冲也拿着筷子吃了少许。
饭后,有一个面生的宫里嬷嬷,面上却是含着笑意,将身后一溜宫女引上前来,笑眯眯地福了福身。
“这都是宫中教养极好的宫女们,姑娘公子大可以挑出自己喜欢的当贴身丫鬟服侍。”
看着一众人低头奉茶,慕容冲兴致缺缺,将此事全权交给慕容檀去办。
她也没多加犹豫,挑了几个年纪不大,看着面相良善的。
路过一个低着头的宫女时,她微微顿步。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抬起脸腼腆地笑了笑:“奴名小满。”
慕容檀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这是一张温柔的、敦厚的脸,平凡得像路边的一株野草,田野里的一束小麦,不起眼到下一秒就会被人遗忘在风中。
她抬头向看向嬷嬷:“这个人我也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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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人走之后,熙熙攘攘的宫殿一时间安静下来了。
下人们都各自分配了差事被遣散了,只是慕容檀留意到在花阶旁尚未离去的小满。
小满看着院中落雪的桃树,无端地想起这深宫中的生命,正如这桃树一般,养尊处优的被供养着。
她想起入宫前陛下的交代,使命已达,心里却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桃树会再开花,人的一生里落满了不会消融的雪。
“何故在此?”
原本愣在原地的小满听完这话才恍然回神,她抬起头,发现一柄纸伞笼罩在她上方。
“姑娘。”小满赶紧低头。
“你应当是有话对我说吧。”
小满仍旧是笑得腼腆,但她再抬头看向慕容檀时,却是眸光闪烁。
“公主,大人家中一切安好。”
方才她见宫女们奉茶的手势时便对小满多有留意,她的手势拇指紧贴盏底,指侧的老茧在她修长的手上有些突出。
如此种种细节,她在燕皇培养的亲卫死士身上见过。
她对小满的感觉没有错,这是皇兄派进宫来的内应。
她抬起头看向那一轮孤悬于天的明月,想说些什么却也只化作呵出口的白气消散在空中。
皇兄惦念着他们,也不知他用了怎样的钱财手段,才把小满送进宫。
“皇兄可还说了些别的?”
“未曾。”
“告诉家里人多保重。我们的战场在宫里呢,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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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檐外,有一个黑色的影子立在窗下良久。
赵整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揣摩着帝王的心思。扶霄站在这椒房殿外许久了,可他也仅仅只是站在这里,不进去,也未曾离去。
“陛下何不进去看看?他们既入了这宫,就是您宫中人。”赵整说道。
扶霄却摇了摇头:“赵整,孤召他们进宫,众人有何说法?”
赵整默了默,然后如实相告道:“树大招风,过于出格,恐给陛下招致祸端。”
扶霄听到这话也未生气,反倒笑了:“那你也觉得孤举止不端吗?”
赵整拱手退步:“陛下如何做,自然是有自己的用意。”
“在朝堂内外的反对之音中,谁的呼声最大?”
“回陛下,唯长安城权贵和关东士族......”
“孤最大的祸端不在这里,而是在宫外。”
赵整心下明了,陛下此举,的确是在无形中施压,通过扶持鲜卑慕容氏的力量来牵制在各方势力里盘踞已久的世家大族。
只是如此一来,也把慕容族安危置于一个敏感的矛盾点上了。
他望着身侧年轻有为的帝王,正是他异于常人的胸襟气度才让他一介臣子能够敢直言不讳。扶霄的决策从来不是不容进谏,而是在众说纷纭中选取对他最有利的一种。
赵整对陛下,始终是怀有敬畏的,他知道扶霄有着深不可测的野心,绝不会拘泥在这一方长安城。
但是看着在宫外徘徊许久的影子,他心下疑惑,是不是英雄也终究难过美人关?
“陛下,天色不早了。”
他们从雪落等到雪停,又等到扶霄的黑金大氅肩头覆上一层薄薄的雪花。
“这宫内的不仅不是祸端,还会成为孤手中最利的一把剑。”
“陛下......刀剑向外,可若是方向调转,便会刺伤持剑之人。”赵整拱手立于一旁。
“那要看是谁握着这把剑。”
“我要他们,为我所用。”
宫灯的光影在雪中远去了,黑色的背影也混入月色与雪色之间悄然离开,如同从未来过。
而在他们走后不久,窗户被推开,慕容檀秉烛站在窗边,神色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