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映出来人染血的衣襟和腰间寒光凛冽的长刀。
苏蕙却出奇地镇定。她抬手示意秋芸噤声,目光落在慕容檀腰间那枚沾血的令牌上——正是窦滔赏给周显的“窦”字令。
“秋芸,去把熏香点上。”苏蕙声音轻柔得像在吩咐寻常事,唯有尾音处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泄露了情绪:“要浓些的沉水香。”
秋芸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却还是哆嗦着去点了香。浓郁的沉香很快弥漫开来,掩盖了血腥气。
“慕姑娘受伤了?”苏蕙从妆奁底层取出个青瓷小瓶,“这是金疮药。”
慕容檀没接。她盯着苏蕙:“你......不好奇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吗?”
从始至终苏蕙没有过问她一句话,反而只是尽可能的帮她遮掩。
苏蕙还没来得及回答,窗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慕容檀瞬间绷紧身体,长刀出鞘三寸。苏蕙却按住她手腕:“别动。”
她声音压得极低,吐息拂过慕容檀耳畔带着几分温度。
门廊下,管家尖利的声音刺破夜色:“搜!每个院子都要搜!那贼人受了伤跑不远!”灯笼的火光透过窗纸,将人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物。
秋芸吓得打翻了香炉,灰烬撒了一地,几点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如同窥视的双眼。
“得罪了。”苏蕙低语着把慕容檀往床榻上一推,锦被翻卷间已将她严严实实裹住。彼时房门已被拍的震天响。
“夫人?您还没歇下?”管家带着侍卫闯进来时,只见苏蕙披着单薄中衣坐在床边,长发如瀑垂落,正用帕子拭泪。
“何事?”秋芸退至苏蕙旁,以一种警戒的姿态看着来人,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着一把银剪。
管家陪笑着作揖:“夫人有所不知,晚间跑了几个贼人进府,老爷命我等捉拿,恐惊扰了夫人!”
“呵......”苏蕙微微蹙眉看向来人,眉宇间却已然有了隐隐的怒火,眼里却淬了寒冰:“就因为我不受老爷待见,这屋子便可以随意进吗?”
“你们过来干什么?怀疑我是贼吗?”
管家慌忙地摆头解释:“不,都是为了夫人安危着想......”
“滚出去!”苏蕙抓起瓷枕砸在地上,碎瓷溅到管家靴前,“今日是我生辰,老爷不来便罢,你们这些奴才也敢来撒野?”
管家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震住。素来温婉的夫人此刻眼眶通红,衣襟凌乱,一改平日里温吞的模样冲他们大声嚷嚷着。
“是奴才该死!”管家慌忙低头,眼角却偷瞄向床榻。锦被缝隙间,一缕青丝若隐若现。
苏蕙突然冷笑一声:“怎么?要掀开被子验明正身?”她指尖捏着枚碎瓷片微微颤抖,“要不要请老爷来看看,他的夫人竟然连一个奴才都可以肆意欺侮,我唯有以死明志......”
管家顿时汗如雨下。那碎片锋利无比,若是动真格便能轻易见血,若是一不小心夫人出了什么闪失......他扑通跪下:“奴才这就滚!”
待脚步声远去,慕容檀从被窝里钻出来,脸颊因闷热泛着潮红。苏蕙正系好衣带,脸上泫然欲泣的神情和手里的碎瓷片却不见了踪影——方才分明是苏蕙作的一场好戏。
“今晚,多谢了。”慕容檀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看着苏蕙起身忙碌。
苏蕙起身去箱笼中找着止血的药材,慕容檀身上虽没有致命伤,大大小小的划伤却也在不停往外渗着血,方才还过了水,伤口更不见好。
管家还没走远,现在去让秋芸买药未免打草惊蛇。苏蕙思索了一瞬,吩咐秋芸道:“去房门口守着不要让人进来,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注意些。”
她又拿着绷带和药材转身走向床边:“慕姑娘,眼下只有这些东西趁手,得罪了。”
苏蕙没有问慕容檀一句被追杀的来龙去脉,而是用那双轻柔的手褪下慕容檀染血的衣衫,再将药粉均匀地撒上,缠上绷带,“疼了就告诉我,慕姑娘。”
“......好。”
苏蕙动作温柔地像水一般,生怕弄疼她,慕容檀静静地看了门口一会,方才唱戏的乐声渐渐弱下去了,她却如梦初醒般握住苏蕙放在她肩上的手。
苏蕙被她突然的行为吓了一跳,面上和耳尖却泛起一层薄红:“怎么了?”
慕容檀两眼定定地看着她,有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情绪在心头酝酿,“我藏在这里,会不会害了你?”
她看得出来苏蕙在窦府的尴尬处境,不想因为自己的鲁莽而给她添麻烦。
况且,眼下苏蕙如果继续留在窦府恐怕会有更大的麻烦,慕容檀想起那一日的险中逃生,微微拧眉:“苏蕙,你有没有想过,离开秦州,去更大更繁华的地方?”
“比如长安,到了那里没有人能约束你,也没有囚禁你的深宅大院......我是说,要不要和我走?”
苏蕙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葱白指尖拂过她锁骨下方。
哪怕临上刑场,苏蕙似乎永远也是这幅淡然恬静的模样,仿佛面对再大的威胁也能够一笑置之。
她唇角微勾脸上却不见笑意:“慕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莫说在这里稍作歇息,就是为你赴汤蹈火,奴家也是在所不辞,理所应当的。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因此,没有害我一说。”
“那一日幸得你和那位公子伸出援手,救我与水火,否则我怕是已被奸人所害,生死不明。”
“慕姑娘,那位公子待你很好。能够遇到这般良人知己同行,未尝不是人生幸事一桩。可惜苏蕙已经嫁为人妇,居于深宅,再广阔的天地,也无缘得见了。只盼今日能回报慕姑娘当初的救命之恩,一定要活着出去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一滴泪落在慕容檀手背——苏蕙分明什么都知道。她嗓子有些哑,那一句“窦府有人要害你”反而成了一句戳人心肺的尖刺,哽在喉中难言伤己。
慕容檀有些急切:“我想带你走,照你的才干与见识,不应当局限于秦州......”
“走了,然后呢?”苏蕙苦笑着打断她,“一走了之,丢弃的是家族的声名与清誉,留下的是身后事被人随意编排的机会。这是‘不合纲常’,是有悖于规训在我一生中的‘礼义’。”
走去哪里?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离经叛道的妇人。离开了这一方囚笼,等待她的依旧是何去何从。
去皇宫——慕容檀很想这样告诉她,身份的秘密却只能让她保持缄默。
“抱歉,慕姑娘,无论如何我已是窦府的人,也只是一个寻常妇人,没有你那般的胆识与勇气,叫你见笑了。”
慕容檀看着黯然神伤的苏蕙心里有些自责:“是我一厢情愿,考虑不周了,苏夫人莫要怪我失言才好。”
苏蕙的顾虑很正常,她出身当地的名门望族,而非慕容檀这般身系浮萍之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命运便从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怪就怪自己没有能力,不能免除她的后顾之忧。不过——
“苏夫人也莫要妄自菲薄,就那一日在绣庄的所见而言,你的绣工当得起一句‘天下无双’,你是我见过,天底下最好的绣娘。”
《璇玑图》若是问世,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因为这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之作。
慕容檀认真的直视着苏蕙,后者有些无措地抬头看她,两两相望,清透的眼撞上一对隐忍淡漠的浸墨双眸。
她还想说些什么,远处又响起搜查声。秋芸猛地推开后窗:“夫人,他们在偏门回来了!”
慕容檀不得不走了,翻出窗户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生辰快乐。”
苏蕙已经重新梳好发髻,正在绣架前飞针走线,烛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仿佛方才的疗伤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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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府邸,梨香苑中却是与苏蕙这一侧截然不同的热闹。
花园的戏台上正唱着戏曲。窦滔斜倚在铺着狐皮的木榻上,苍白修长的手指随着鼓点轻轻叩击案几。他身着锦袍,腰悬玉佩,乍看倒是像个清俊的书生,唯有那双微微下垂的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透出几分不寻常。
“大人,新到的龙井。”小厮跪着奉上茶盏。窦滔接了过去,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刮,忽然皱眉:“太烫了。”
小厮脸色煞白,想起老爷不顺心时候的手段忍不住浑身发颤,正要磕头,窦滔却忽地展颜一笑:“罢了,今日我心情好。”
小厮仿佛得到了大赦般连连作揖,脚底抹油似的转身跑走了。他劫后余生般地长舒了口气,心里却止不住纳闷:西仓走了水,前院还进了贼人,老爷究竟在高兴什么?
窦滔抿了口茶,目光转向戏台,台上旦角正唱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声音凄厉如啼血。他眯起眼,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管家躬身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窦滔神色不变,只轻轻颔首,待管家退下,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一抹暗红。旁边侍女慌忙递上药丸,窦滔吞下,脸色更显青白。
“大人要歇息吗?”侍女小心翼翼地问。
窦滔强作精神地抬起眼,这“清俊书生”虽样貌不差,偏好似纵欲过度般的气色虚浮,给人的感觉和个痨病鬼没差。
他摆摆手,目光却飘向花园东南角的假山。
三日前粮仓管事来报,说发现有人窥探储粮情况,他不动声色地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狐狸”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