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夕又一次站在了水边。
她隐约觉得有些凉,双手抱住胳膊,低头看去,自己正光着脚丫踩在泥地中,身上还穿着那件单薄的睡裙,只是裙边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露出褴褛佝偻的样貌。
四周一片漆黑,应该是在夜里,除了水,什么也没有,自己脚踩着的那一叠小土堆,像是一座孤岛。
起风了,远处泛起涟漪,像是条会动的银带子朝自己飘来。脚趾突然感觉冰凉湿润,她踩着的那一小块泥地竟被水没掉了,水吃向了她的脚背,再到脚踝、小腿,快速往上。
“我,我不会游泳!”她惊得想喊,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水没过膝盖、大腿、小腹,冰得像把刀,割着她的皮肤,她张开手臂,努力在水中保持平衡。
风更大了,她的头发黏在了脸上,雨水落下,包裹一切,夹杂着腥气钻入鼻腔,呛得她大口咳嗽。水又跟着涌入口腔,一阵窒息感袭来。
她掐住自己的脖子,只听见耳边呐喊:你不能死!你要活着啊!
就在失去意识刹那,猛地一睁眼,活了。
薛淮夕醒了,躺在自己的床上,双手捂着脖子,瞪眼望着天花板。她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半晌回不过神。
一阵糕饼的香味飘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得了大赦一般笑出了声:“哈哈哈!我又多活了一天!谁都不能在我睡觉的时候袭击我!”
“谁袭击你了,夕姐?我可没有啊!”
薛淮夕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全身不自觉颤了一下,歪过头看去,才发现宋九千正捧着盘糕点,坐在房间门边的小板凳上,大口嚼着。他穿着白色制服,腰上寄了个深棕色围裙,佝着背翘着条二郎腿嚼糕点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假扮成人的瘦猴。
她毫不犹豫操起身边的抱枕朝他砸去,宋九千灵活闪开,跳起来摇头晃脑:“哎!嘿嘿,没砸到!你恩将仇报!下次我才不来叫你起床了呢!睡得像个木乃伊,小心我录下来……”
话音还没落,第二个枕头就飞了过来,宋九千又一次闪开,赶紧夺门而出,边跑边喊:“茯苓糕都做了三屉了,掌柜的让你快下去吃热乎的。”
终于安静下来,房间里还残留着茯苓糕的香气,薛淮夕坐起来,全身酸痛,一定是昨晚梦里挣扎得太厉害了,她想给他发条信息,这是让心情平复的方式之一。
【早安的白芷:我又做那个梦了,越来越频繁了。】
没有几秒,屏幕亮起。
【冷宫的黄芪:上次是什么时候?】
薛淮夕回忆了下,是两周之前,那是个暴雨天,她记得清楚。
【早安的白芷:上上周三。】
【冷宫的黄芪:你还要去死海吗?】
【早安的白芷:当然要去!那是我的目标,我的五年计划,等我钱攒够,马上就飞!】
【冷宫的黄芪:五年……那时候,还有救吗?要不我资助你点,你带我一起去。】
“你带我一起去。”看着这行字,薛淮夕露出个看透一切的笑容。
【早安的白芷:病友不掉马,谢邀。】
【冷宫的黄芪: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只见输入框上面的“正在输入”停留了几秒,才又发出。
【冷宫的黄芪:最好还是别拖。】
薛淮夕向后仰,倒在了床上,长叹了口气。
说别拖,也拖了那么久了,也不是自己硬要拖,能治谁不想马上治好。从自己还是颗小白菜的时候,那个噩梦就一直萦绕,紧跟着的病症,发虚汗、发烧、惊恐、晕厥,都体验了无数遍。
自己家好歹还是中医世家,号脉、吃药、调理,已经是家常便饭,还去看过精神科、心理医生,都不见好。
这么多年过去,薛淮夕都快和这病和平共处了,但她才不想放弃,因为带来的后遗症实在让人太难受了,太不正常……
我不是一个正常人……我想做个正常人……
她眉头紧蹙,又拿起手机,急急打字,发了条信息:“冯警官,那案子查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再来拿药?”
楼梯口又传来急踏的脚步声,一听就是宋九千。他扒在门口不敢进来,满脸嫌弃:“我的姐哟,你怎么还躺着呢!再不下去掌柜的要敲我了!”
薛淮夕左右看,寻找能砸的东西,宋九千看到这架势,自知不能多呆,忙转身跑了下去。
元炁轩是个二层楼的中医馆,位于滨江路上,那是一条临江的步行街,往来的人多,热闹不凡。
可它偏偏是间中药铺子,与步行街上的其他店铺格格不入,早年间还有些老人来看诊抓药,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少,显得门庭冷落。
生意难做,元炁轩的薛庆归薛掌柜想着把铺子撑下去,就在柜台摆上了凉茶壶子,誓要与这条街上的奶茶分杯羹,眼看着又不行了,就开始研究起方便即食的糕点,宋九千刚才大快朵颐的就是前段时间研究出的茯苓桂花糕。
薛庆归跟着父亲薛沣元学中医是一点儿也不开窍,至今还摸不准脉象,只能做些正骨的活计,年纪大了力气也跟着变小,就找了个学徒叫宋九千。
九千才十九岁,别看他瘦,有的是力气,常让师傅给他涨工资,终极愿望是月入九千,就给自己起了这个外号。说是学徒,其实就是个打杂的,什么都做一些。
薛庆归对中医上的门道毫无天资,但对于美食,竟有独到见解,做出的茯苓糕很快就成了整条步行街的人气商品,还莫名其妙的上了个必吃榜,来的人不看病,光买糕了。
薛淮夕套了个中医馆的白大褂就下楼来了,里面穿的什么,不知道,也许是睡衣。她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用一个大夹子抓住,刚洗了把脸,脸上还挂着水汽,显得清冷透亮。
九千抬着第四屉茯苓糕走向临街柜台,看到薛淮夕也没停脚,口里长啸一声:“薛大公主驾到!”
薛淮夕懒得理他,自顾自坐在了大堂正中的红木圆台,吃着为她准备的早点,一杯茶和几块茯苓糕。
她眉头微皱,再好吃的东西也挨不住天天吃,但又看到自己父亲在柜台前忙碌打包的背影,心里有些发酸,要不是自己治病需要钱,大家可以活得更轻松些。
她嘴里塞着茯苓糕,问道:“九千,今天有多少人预约看诊?”
九千正熟练地把几块茯苓糕塞进一个纸袋子:“二、四、六,没有,今天一个预约的都没有,夕姐你可就歇着吧,八、十……拿好了,十个您的,那边扫码付款。”
九千哪懂薛淮夕的愁,她可不想歇着。
薛老爷子得知薛淮夕有中医之才时,喜出望外,深感元炁轩有救了,将毕生所学尽数传给孙女,她只管在铺子里坐诊,其余杂事都交付薛庆归。可偏偏看中医的越来越少,看这卖糕的架势,还不如转做了食品铺子更赚钱。她这是有志不得申,有力气不得使,有钱轮不到她赚,可偏偏她缺钱。
想到此,兴味索然地嚼着茯苓糕,想着待会帮忙干点啥,就看到店门口驶来一辆黑得发光的轿车。她不懂车子的品牌,但看得出这车肯定很贵。
这可是步行街,这车子怎么开进来的,其他人也好奇地回头观望。
车子停稳,下来了一个男人,身高实在是抢眼,一看就有一米九。他从头到脚都很精致,阔腿的灰色西裤搭配基础款白T,白T下隐约显出了胸肌轮廓,干净利落,一看就是经常健身。眼窝很深鼻梁高挺,眼角带着几条皱纹,成熟有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戴着块看上去很贵的手表,气质严肃。
他走向元炁轩柜台的时候,大家自然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楞楞地看着这个“模特”。
“老板,请给我两份茯苓糕。”声音温和但不容拒绝。
宋九千反应过来,忙伸手进柜台打包。薛庆归则憨憨说道:“你怎么亲自来拿,我让九千给你送过去呀。”
男人表情依旧,微微点头致谢:“谢谢,想试试看刚出炉的味道,就直接来了。”
“还是会吃,刚出炉的的确要好吃些,要不再多带一盒,老爷子也爱吃。”薛庆归说着就亲自打包。
男人终于是露出一丝笑意,又微微摇头拒绝:“老爷子不在,多了也吃不完,浪费了。”
薛庆归本想去遮了收款码,说要送他,可这个男人早就把钱付好了。他提着纸袋,又走向轿车。
薛淮夕和大家一样忍不住伸头去看,背影也很养眼。
只见他优雅拉开车门,跨步坐入,眼尖的薛淮夕看到驾驶位后方的座位上,竟然还坐着一个人,似乎是个男人,整个人窝在阴暗之中,从车门外射入的光线恰好照到了他半边脸,皮肤白得毫无血色。
正盯着,只见那人突然抬眼,望向薛淮夕,眼神像是寒刀刺出,让她不自觉把眼瞟开,竟有种心有余悸的感觉。
九千把头凑向薛庆归,好奇地问道:“掌柜的,刚才那个帅哥是谁啊?你认识啊?我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嘿嘿,有能耐把车开到步行街。”
薛庆归搓搓鼻头,说得敷衍:“就是个老熟人家的,第五屉蒸好了没有,你快去帮你师娘拿过来。”
九千知他是敷衍,摆手往后厨房走去。
老熟人?薛家有认识什么有钱的老熟人吗?薛淮夕脑子里仔细搜索了一番,怎么也想不出一个。
“滋啦”又是刹车的声音,一辆MVP停在了元炁轩门口。
今天是怎么了,这又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