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年,庄季林和卜个旧重逢,这事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圈子就这么大点,哪怕不是刻意去打听,也总有些彼此的近讯传入耳朵。况且卜个旧马上要嫁给庄季林的好兄弟宋礼安,俩人绕来绕去,终是免不了碰面的。
俩人重逢和庄季林收到宋礼安的结婚请柬仅隔了不到半日的光景。
请柬是专人特送递到庄季林手里的,封面以Luigi Bevilacqua特定丝绒为底,龙凤金箔压纹。庄季林打开往新人名字那一栏瞟了一瞬,便难已挪开视线。这个人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甚至一度是他妄受五年牢狱之灾时唯一的精神慰藉。
不仅是新娘的名字令人魂牵梦绕,连这手写请柬的字体也是庄季林刻入心霏的——他太熟悉这字了,毕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卜个旧让他教写字完全是一时兴起,具体原因无从忆起。但卜个旧缩在他怀里,二人手握手提笔写字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他记得卜个旧那时兴致盎然冲他道:“现在练好字,以后我们俩结婚的请柬就可以自己写了。”
到底是情深难敌利诱,转眼卜个旧便要嫁他人为妻。
还未从收到请柬的怅惘里挣脱,下午庄季林便接到宋礼安的电话。
“你让我去接谁?”他在听到对方的请求后有些不可置信。
电话那头吵嚷喧闹,不出所料宋礼安应该又在某个声靡人醉的地方纵情迷乐。
“卜个旧啊!”宋礼安扯着嗓子吼:“她不是你前女友吗?听说她在Deli喝醉了,我这忙着呢,你去接一下。”
Deli全名Deliberate downfall是一个海上漂浮club,出入要游艇接送。
按卜个旧以往的行事作风,就算她没有开自己的游艇去,那也会在醉之前提早安排好自己的回程,决计不会沦落到需找人接的境地。
庄季林不明就里,但身体先一步于大脑做出选择,待他惊觉自己在干什么,双脚已经踩在Deli的柚木地板上。
club正中央的泳池里,一群人在玩“国王游戏”,泳圈临空套在身着比基尼的女模身上,飞溅的水花里夹杂着娇嗔的女音和五颜六色的灯光揉杂在一起,眼花缭乱。
庄季林扫视一圈,没有看到要找的人。
他不习惯这种嘈杂氛围,蹙眉避开一个个企图贴上来的火辣美女,抬步上了悬空露台。
“帅哥。有兴趣喝一杯吗?”
又来一个,庄季林面无表情准备回绝,却在余光里徒然失态。
搭讪的美女见庄季林眼神定在侧前方,也循迹看去。
视线尽头拥着一堆人,正中央沙发椅上松松懒懒侧倚着个女人,长发薄肩,穿的一条绿意鎏金包臀裙,掐得纤腰盈盈一握。她周围的人似在谈论什么趣事,开心得歪七扭八。唯独她嘴角噙笑处在其中,神色淡然举杯喝酒。
卜个旧今日被拉出来喝酒,本就兴致缺缺,偏这群人又尽聊些风月浪场的事,听得她瞌睡上头,现下只想回家睡觉。
有个小卷毛男生却误以为她眼底迷朦是喝醉了,大着胆子蹲在她身侧,仰头就要去亲她。卜个旧也未推拒,她认得这男生,好像叫柯思逾,长得挺和自己口味。
二人眼看就要贴上。
“atopos”
冷冽的声音自身后掷出,打断了这场你情我愿的成人游戏。
atopos是个希腊词,情爱正浓时庄季林会这样唤卜个旧,这是独属于二人的爱称。
卜个旧面不改色推开柯思逾,缩回椅子里,抬眸望着眼前人:“是你呀。”
她用了叹词,语气却全无惊诧意。
卜个旧不开口说话时很美,开口说话时更美。她的美极具观赏性,和刻板映像里诠释大美女的那种冲击力十足的惊艳感不同,这种美欲说还休,且后劲十足。你看到她时会先萌生一种占有欲,进而受欲望驱使想要控制她。待她柔柔的开口说话,你便会彻底迷失在她极具惑力的嗓音里。
庄季林百感交集,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万般情绪如潮汐袭卷,涌到嘴边却仅剩寥寥数字:“起来,我送你回家。”
卜个旧还未出声表态,柯思逾先嚷嚷:“你谁啊?这里这么多人,怎么都轮不到你送卜姐姐!”
庄季林置若罔闻。三年没有在这圈子里露面,新人不认得他合乎情理,但他不屑和无关人员多有牵扯,眼中唯有卜个旧一人。
“他是我前任。”卜个旧解释。
四座哗然里,二人双目相对,视线隔空纠缠,彼此的身影早已深刻对方心底,没有了初见时的悸动和惊羡,却徒然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柯思逾垂头丧气弱弱控诉:“可是姐姐刚才答应让我送的。”一句话说得柔肠百转,比卜个旧还多几分怜楚。
卜个旧刚想上前安抚一番,就听庄季林阴阳怪气讥讽:“几年不见,眼光越来越差,喜欢这种……”他语气微顿,斟酌半晌用了个自觉客观的词语:“绿茶。”
卜个旧目不斜视从他面前往楼梯走,轻飘飘甩下一句:“再差当初还不是看上了你。”
她本意是在贬低庄季林,落在庄季林耳朵里自动筛选过脑就只剩“看上了你”几个字,他脸色缓了几分,轻车熟路的提起卜个旧留在椅子上的包,跟了上去。
初春的海面粘稠潮湿,风托着人往上浮,皎白的月光在人涣散的视线中碎得斑驳淋漓。卜个旧倚在游艇栏杆上任由四散逃窜的水汽亲吻自己的发丝。
庄季林不只从哪寻得一杯柠檬水递给她:“喝点,醒醒酒。”
“宋礼安呢?”卜个旧手肘支在栏杆上撑着下巴:“我不是打电话让他来接我的吗?”
“不知道。”庄季林语气生硬。
卜个旧饶有兴致的转头,她朝庄季林轻弯食指。
这是二人从前的暗号,意味着索吻。
霎时,什么结婚,什么宋礼安通通抛掷脑后,庄季林被勾得胸脯起伏,气息不定。他在对方清水含波的眼眸里沉沦,急不可耐地俯身去亲。
唇瓣将贴欲贴时,卜个旧向后微倾避开了这吻。她指间抵住庄季林额头将其推开,笑意盈盈道:“庄先生莫名吃什么飞醋?”
看似玩味的调侃却把庄季林惹了个大不快,此后一路静默不语,直到在卜个旧家的沙发上坐下,还是面带寒色。
他原本打算把卜个旧丢在别墅前就走,岂料卜个旧一句:“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刹那击溃他所有防线,亦步亦趋进了门。
卜个旧家还是和从前一样,挑空客厅里塞满了各种限量玩偶,使得这近乎200平米的空间竟略显窄小。她抱着个BV编织小熊缩在庄季林对面的摇椅上,自顾自喝着手里的全冰紫薯燕麦奶茶,全无待客之道。
终是庄季林先出声:“你胃不好,少喝冰的。”
卜个旧瞥他一眼故意把奶茶吸得“嘬嘬”响,无情赶人:“坐也坐够了,看也看够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庄季林避而不答,反问:“你真要嫁给宋礼安?”
板上钉钉的事,他如此行径只是在迂回表诉不甘。
卜个旧随口应答:“宋礼安没有嫌我二婚已经是烧了高香了,我再挑三拣四,就真成大龄剩女了。”
“我可以娶你。”庄季林脱口而出:“能不能…”
“庄季林!”卜个旧厉声打断:“这话我当你没说,看在你接我回家的份上,出了这门,我们还能和平共处。”
卜个旧其实很少连名带姓喊庄季林,大多数时候她总是轻声唤他:“季林。”这二字除了庄季林的奶奶之外,余下的唯有卜个旧一人敢这样叫了。周遭人或喊他英文名Eirlys,或称他为庄先生。
去姓喊名,亲昵又肆意,不是长辈唤小辈,那便是娇纵妄为。
但此刻卜个旧却把这种殊荣抛去,连名带姓,要把二人搁在陌路神离的范畴内。
这种若即若离的朦胧失控感刺痛了庄季林,当众承认二人关系的是卜个旧,对他好意全盘接收的是卜个旧,现在翻脸强调泾渭分明还是卜个旧,于是他单方面宣布再次失恋,也纵容自己脱口问出深藏已久的问题:
“卜个旧,我在你心底到底算什么?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庄季林说这话时声平气稳,仿佛他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拒人千里,俯视着作为局中人的卜个旧。
卜个旧最厌恶他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每次都是这样,庄季林轻而易举挑控她的情绪,事了自己潇洒自如抽身而退,独留她深困其中。
回忆不受控见天光,隐于心底的不安和患得患失又开始蠢蠢欲动以至于卜个旧不可遏止的全身颤抖起来。
“你凭什么说这个话,你怎么敢问出这种问题!”卜个旧抱住头,想说什么又难以组织起成段的词语,各种情绪一瞬间涌起,撑得头疼欲裂。
“说…说…永远不会让我伤心的…是你…把我…把我…锁起来的还是你…你怎么敢说这种话。”到最后她失语症发作,张口无词,只能一巴掌甩在庄季林身上,清脆利落一声“啪”。
随即不等庄季林有所反应,操起桌上的花瓶砸在地上,碰到什么拿起来就摔。
一件件价值不菲的摆件与墙壁、地板亲密接触后,迸裂成碎片弹开。
屋内是起伏不断的“哐当”和“乒乒乓乓”声。
庄季林在卜个旧的失控里沉默着,时不时抬手护住她的脸,预防她被弹起的陶瓷碎片伤到。
片刻后卜个旧毫无征兆开始尖叫,她攥紧庄季林的衣领,二人面贴面,鼻尖碰到一起,呼吸声纠缠,分不清谁是谁。
庄季林看着近在咫尺的眼前人。
卜个旧一副失态的狰狞样。扭曲的表情、被眼泪洗刷晕染开来的眼妆、二人拉扯间不小心蹭到口红的衣领……
这和她平日展现在外人面前的那副沉稳脱俗的清冷傲劲截然不同,狼狈不堪至极。可庄季林只看到卜个旧眼底呼之欲出的悲伤和无尽恐惧。
他揽住因脱力而往下坠的卜个旧,偏头贴着她的耳朵小声的一遍遍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不该问这个问题。你不要因为我的错惩罚你自己好不好。对不起,是我错了…”
他无数次于心底构建他们重逢的场景,或于熙攘街道擦肩想撞然后携手共进晚餐,又或一方危在旦夕时其中一方从天而降…尴尬的、喜悦的、刺激的…怎样都好,总之不是以这么一副堪称戏剧矛盾激点迸发的糟糕局面收场。
哭声渐息只余浅浅的抽噎,庄季林温声卜个旧:“你药在哪里?先吃药好不好。”
卜个旧患有重度双向情感障碍。庄季林遇到她时,病情已经稳定,所以他鲜少见到卜个旧发病的模样。至于生病的缘由,卜个旧不愿提,他也不便去深究。
“马上从我家滚出去,不然我报警了。”卜个旧推开庄季林,扯了张卸妆巾开始擦脸。
“你先吃药。”庄季林充耳不闻。
警告无效,卜个旧也不生气,她沉默良久淡笑:“那你就留这吧,反正后天我和宋礼安结婚,到时候我就搬婚房里去了,这地就留给你自己住吧。”
庄季林知道这是在激他,但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敢再胡乱说话,在卜个旧面前他总是进退维谷。
“你吃了药,我立马走。”他说,最后磨蹭半天盯着卜个旧吃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药,一步三回头开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