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圈

    “录取通知书!哎,梁老头!方耀!录取通知书到了!”

    录取通知书到之前,梁方耀在喂猪。家里养的猪不多,总共八头,全部挤在灰色砖头砌成的笼子里。猪是他初三毕业暑假期间家里养的,他还喂养过它们一段时间。自从他上了高中,又是在外地寄宿,加上他本身也不想回来,理由也很好找出来搪塞,于是他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当梁方耀听到这些猪不全是原来的,已经卖出去两头又买了两只小的的时候,心里还是感到了微微吃惊。

    他从初中起就过着在学校寄宿的生活。中考他成绩优异,于是本地最好的高中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但同时另外一所名声以及教学资源都更好的外地高中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并承诺他食宿全免。选哪一个?现在看来,梁方耀觉得在这个选项上犹豫片刻,都是他脑子出了问题。但十五岁的他在这个选项上,内心经历过的千回百转、纠结犹豫,他记忆深刻。他记得的,当时因为那个女生,他认真思索过要不要留下来,和她去一所高中。留下来,哪怕是离她近一点。年少真的无知啊,梁方耀回忆到这里,嘲笑了过去的自己一句。

    现在,他无比庆幸当时自己偶然间知道了那件事的真相,粉碎了他对对方的幻觉,记起了他的本心——逃离,从而头脑清醒的做出了对自己真正最有利的选择。梁方耀有一本很厚的日记本,本子是刚上初一时买的。而逃离这两个字,是他买到本子的第一天,咬牙切齿用笔刻在它的扉页上的。

    逃离什么呢?

    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外出打工了。他的父亲是一名建筑工人,老板的工程在哪里,他就跟着项目跑到哪里,但跑到哪里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他要做的始终是一件事:埋下头、弯下腰、提起钢板再放下、拿起钻头......一天这些动作反反复复,八个小时。八个小时,包食宿,一百八十块。父亲到哪里,母亲就跟到哪里。运气好的时候,工地上做饭的位置有空缺,母亲的工作就相对轻松;运气不好的时候,做饭的位置占着其他人,母亲就只能去工地上找有没有打零工的机会。而这些,都是他的爷爷奶奶像讲故事一样讲给他听的。一个让他觉得陌生遥远、毫无代入感,而他却是其中主要人物之一的故事。要不是他爸妈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回家一趟,并且他的记性还算不错,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

    “他们年轻啊,趁着年轻是要出去找找赚钱的机会,赚得也确实多。但老了他们肯定还是会回来的,不然这些地啊,猪啊,鸡啊怎么办呢?”

    梁方耀不清楚,他对于数字的敏锐度,是不是从小因为他爷爷经常在他耳边念叨,从而培养出来的。“咱家有三亩地,一亩能产黄豆一百五十来斤,大麦和稻谷多点,两百斤打底。花生好,收得勤能有一百八十斤。白菜种子一包八毛,大麦和水稻一斤种子也就一块二,花生不用买,自己留种最划算。收购价呢,黄豆一斤一块三,大麦稻谷也就一块左右,花生能卖到一块五。哎,但是还要买肥料啊、农药这些杂七杂八的,这些加起来一亩也得小三百块。顺利的话,一亩地从头到尾几个月忙活下来,也能挣个三四百。哎,说起来,我现在还是想不明白,那年到底是为什么花生就是没发芽啊,三四百,全烂在地里了。倒贴钱啊,种下去的肥料、农药、种子全打水漂,一整年的活白干不说,这倒贴钱了啊。”爷爷奶奶不识字,但算起数来,没人能将他们糊弄过去。

    一整年的活白干能不说吗?梁方耀嘴里像嚼了苦涩的干咖啡。能不说就不会天天说、次次说了。炎热气闷的夏天流下的汗水、因为地里蚊虫的叮咬而坑坑洼洼的皮肤、身上因为劳苦而积攒的病痛,这些被种在记忆里,他们能不说吗?梁方耀自记忆起就很讨厌寒暑假。放假了他要回家,回家了他就也要被迫和这片土地打交道。泥泞、肮脏、疲劳、低效,会获得什么报酬却是未知。种地在梁方耀眼里和赌博区别不是很大。他厌恶听天由命的生活方式,更别提赌桌上的筹码在他眼里完全不公平。

    逃离什么呢?逃离他厌恶的一切。

    他爸出去喝酒了,天也渐渐暗了下来,他妈妈出去找他爸去了。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耳背。录取通知书到了。高考六百八十五的分数,为了保证他能读计算机专业,E大是他最好的选择。虽然意料之中,但他看着那几个大字,眼里还是蓄起了热泪。激动啊,怎么能不激动呢?换掉的一个个空笔芯,无数个绷紧神经的日日夜夜为的就是这一刻啊。逃离,他终于又往远处跨了一步,他怎么能不激动呢?

    “方耀啊,刚刚是不是有人说话啊?是你爸回来了吗?你要不也出去找找他?对了,你高考录取通知书是不是也就是这几天就要到了?”

    “录取通知书我记得是明天到。”

    “啊对对。方耀啊,出去找找你爸吧。”

    梁方耀出门了。走了没几步,他就碰到了他母亲,以及因为醉酒瘫在他母亲身上的父亲。接力棒,梁方耀喝的昏天黑地的父亲此刻倚在了他身上,劣质酒精的气味从对方的喉咙口冒着热气喷出来,裹在他脖子上,黏糊糊的。他一边用手撑住对方,不让对方摔倒,一边自己的身体忍不住往反方向倾斜。

    “方耀啊,我记得录取通知书是今天到,结果怎么样?

    走得东倒西歪的梁方耀听到这句话,因为片刻的出神,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块,差点儿摔个跟头。不过幸好他反应比较快。

    “到了,妈,刚到。是E大,计算机专业......E大是985呢......呃......985就是值得一本里很厉害的学校......一本就是......”

    “好、好、好......我在外面打工的时候,他们都说读书厉害的人,将来都能派上大用场,都能赚很多钱。好、好、好......你爸,今天喝的酒真的太多了,他听到这消息肯定得高兴坏了。”

    茫茫黑暗里,剩下的路,梁方耀的步伐再没显得趔蹰,他走得缓慢又妥当。

    出发前的那一晚,梁方耀没睡着。他躺在床上时而看看行李箱,时而看看窗外的月亮。月亮换成太阳的时候,他收拾收拾,拎着箱子,准备出门了。他的行李不多,算上这个箱子,他的行李都不超过十件。高考前他用空余时间帮班上的一个同学补课。他用补课赚来的这笔钱买了笔记本电脑以及一个外观看起来得体的行李箱。

    除了电脑,行李箱是他所有行李里最贵的东西了。

    “还没什么本事呢,就知道乱花钱了。花钱买箱子干什么?家里没袋子啊?不能用?”梁方耀的爸爸刚从微信上给梁方耀转了八百做生活费,因此这话说得底气十足。

    “好了,好了。儿子又没花咱们的钱。不过方耀啊,你要知道赚钱不容易,钱要花在刀刃上的。”

    没什么东西好带的,或者说他从家里根本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带,梁方耀行李收拾得很快。听到他爸妈这话,梁方耀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敷衍地点点头。吵架也好,至少这样他们一直在说话,省的他去想要说些什么,梁方耀心里默默想着。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爸妈,我知道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出发了。”

    “不还有三小时吗?怎么就不早了?”

    “哎,你。”梁方耀的妈妈推了他爸一下。

    “哎,算了算了。去和你爷爷奶奶道个别吧,没良心的,小时候可都是他们带你,现在要走了,不是我说,是不是你要把他们忘了?”

    他一走出这个村子,他想,三年五载,他都没有计划会再回来了。因此,本来他就是计划待会儿和他爷爷奶奶道个别的,只是刚刚他有些不耐烦,嘴快了些。不过梁方耀没和他爸妈说些什么,直接点了点头,拖着行李箱直接去了。动作比他说一些反驳的话省力地多。

    “多回家啊,方耀。都说考上大学就轻松了,没高中那么忙,那就多回家。”

    “你又昏了头了。回家不要车票钱啊,让方耀浪费那个钱干嘛?”

    “方耀现在是大学生了,有出息了,钱当然赚得比我们容易的多,你才昏头。知道不,方耀,赚到了钱就多回家,别像你爸那样。不过,你爸到了年纪肯定也是要回来的。现在嘛,年轻。你爸也好,你也好。这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地,我也不知道有力气种到什么时候,但我有你们。我知道读了书,钱来得快,但肯定是没有我们这样啊。啊,钱啊,要赚得踏实。”

    梁方耀点点头:“你们在家也别太劳累,身体最重要。”

    “方耀啊,今天喂猪了吗?没有的话,喂完猪再走吧。”

    梁方耀再次踏进了灰色砖头砌成的笼子,动作和这三个月里的每一天一样。只是拌饲料的时候,梁方耀发现刚刚他爷爷的话盘亘在他的头脑里挥之不去,心里的烦躁感也越来越明显。于是,他手上动作的速度越来越快。将饲料倒进豁口的时候,因为头已经向下埋了太久,脖子酸疼,于是梁方耀将头往上仰去。

    眼前的景象,将他的动作按下了暂停键。

    “倒霉啊。怎么就死了呢,这头猪。”

    “哎。没事,喊老李到时候来看看,肯定也能卖一些钱的,钱少了一些而已。”

    “这只猪就是从他手上买的,他得赔给我们一个小的。”

    生命吞噬着生命,新生连接着死亡。梁方耀想起余华在《在细雨中呼喊》中似乎写过与之相关的一段话,那时他只是将段落摘抄下来,储备着,为了能在某一天的考试派上一点小小的用场,至于情绪、感悟这类他什么都没有。可此时,看着眼前的景象,这些话在他的耳畔挥之不去,梁方耀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怪异感,紧接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为什么新与旧明明在交替,事物明明在流动在迭代,他却突然感觉眼前的一切在本质上是重复的、一成不变的?圆圈,梁方耀忽然想到了闭合的,密不透风的圆圈。他感到自己呼吸有些不顺畅了,胸口像被沉甸甸的石块压着。“只是时间在流动而已,也只有时间在流动,新与旧看似交替实则是相对运动下,他的一场幻觉”。一个念头冒出来了,梁方耀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对,只是念头,不是什么真相,他对自己说。可念头是不由自主的,是不可抑制的,它在说话:“一切周而复始、始而复周”。于是怪异感开始在梁方耀的心底荡漾成恐惧与胆寒。

    “蠢的像头猪”,他的班主任喜欢用这句话对同学进行批评教育。这句话使用的频率之高,能让梁方耀想起各种各样与之相伴的语气。当这句话以严厉嫌恶的语气出现时,班上会静地像从没有过人来的地窖,有的同学会像蝙蝠一样偶尔转动眼睛,偷瞥着那个被挨训的同学,他会低头写他的卷子;当这句话以轻松玩笑的语调被说出口时,班上会被它引起哄笑,是人焦灼疲惫时,感受到的从窗口吹进来的一缕风,能松动紧绷着的空气,这时他也会附和进去。而现在梁方耀却觉得从前这句责备时因为太过频繁出现,以至于落在身上让人不痛不痒,甚至有时可以成为玩笑性质的话,变得和诅咒一样恶毒。

    猪,无知无觉被人操纵着命运,循环往复踏进同一个陷阱。如果一个人真的蠢得像头猪,真是可悲又可怜。

    不,不,他是人。他的命运,是被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的。

    “车子快赶不上了,我走了。”

    梁方耀跑出了家门,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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