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守护的双眼

    回头时只见昏暗中滚来团毛茸茸的黄,近了才看清是条大黄狗,尾巴像团金绒正歪着头看我,黑夜中他的眼睛像印着河灯似亮闪亮闪的。

    我将月心草塞进储物箱,刚起身,那黄狗竟往前凑了两步,鼻尖轻轻蹭了蹭我的裤脚,尾巴不停的摇,像是在打招呼。

    我摸了摸它头顶的软毛。

    “怎么想跟我走?瞧你的样子也不像没人要的小狗呀,跟着我风吹露宿的。还是去另寻主人吧。”

    他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失落的停下了摇摆的尾巴。

    我转身往岸上行,走出不远的路,他还一直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我能清楚的听到他的梅花脚掌踩在泥土上“噗呲”的声音。

    蛙声渐渐远了,只有那团暖黄的影子始终醉在身后,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偶然遇上的生灵,日后会在刀光剑影里用温热的鼻尖撞开死神的门。

    我打算去泰山宗找找傀阴绝的下落,也去看看父亲生前的门派。

    今天月光很亮,十米内的事物看清没有问题。

    这一路上多是荒僻山道,我走走个不停,渐渐把身后的“噗呲”声抛在了脑后。

    接连走了几日。

    直到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地平线上,我蹲在溪边掬水,眼角余光瞥见块石头后探出来的黄毛——才发觉它竟一路跟到了这儿,它舌头伸得老长,见到我在看它,又遥起了尾巴。

    “你倒执着。”我无奈摇头,从干粮袋里掰了半块饼过去。它却没有着急吃,叼着饼躲回石头后才慢慢吃起来。

    不一会就吃完了。

    我又坐在旁边石头上休息一会,刚闭上眼,就听见“沓沓”的舔水声。

    水珠沾在它下巴上,胡须上,它喝完甩甩脑袋,水滴又落在了岸边青草上。末了,又朝我看来。

    我赶紧闭上了眼,假寐。

    它又顾自跑到刚才吃饼的石头后面休息。

    我休息了一会,继续出发。

    日头早过了三竿,泼在地上的光都带着火,晒得路边的草叶卷了边,石头烫得能烙饼。

    我来到林子里休息。

    林子里很静,蝉鸣都蔫了半截,只有风刮过树叶,掀起点热气,糊在人脸上像笼屉。

    树影里,我用水壶猛灌了口水,一颗水滴掉到地上,刚滚到一半,就被日头舔得没了影。

    水壶里的水已经不多了,晃几下都能听见响。

    小黄在我不远处趴下,喘着热气呼哧呼哧的。舌头掉得老长。

    “你也是怎么就选择跟着我这个‘亡命之徒’,也不怕累。”

    我在周围找了几片大树叶,给它建了个碗,把剩下的水倒给了它。

    它也没有推辞,一会便喝完了,只剩下被舔得发亮的碗,可不一会,上面反光的水汽也被蒸发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我提高警惕,全神贯注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小黄也和我同步,露出警惕的神色,望向远方。

    转角处素布麻衣映入眼帘。

    原来是位老爷爷。

    “阿公,你知道华山派还有多远吗”

    阿公是当地方言。

    “什么山派”

    “华山派”

    “华什么派”

    “华山派”

    小黄站起身子,跑到我旁边。

    老爷爷脚步顿了顿,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浑浊的眼睛在我和小黄身上打了个转。

    这时老爷爷终于听清。

    “哦,原来是华山派呀!”

    这位老爷爷似乎耳朵不太好呀,我对着小黄指指耳朵。

    他佝偻着背,手里的竹杖往地上笃笃敲了两下,声音带着些沙哑的苍老:“华山派?你们往这边走可绕远咯。”

    “这华山派呀18年前就已经落寞了,恐怕现在已经有很少的人知道这华山派的方向,得亏是我老头子……”

    我心头一紧,往前凑了半步:“那我们应该往哪边走?”小黄也跟着往前挪了挪,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催促老人快说。

    阿公眯起眼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后生别急嘛。从这岔路往左拐,过了前面那片松树林,再顺着石阶往上爬,经过一庙宇,不过那庙宇已经荒废很多年了,再约莫两个时辰就能看见山门了。”

    他说着,竹杖往左边的小路指了指,“不过这几日天热,山路陡,可得让你这狗崽子多喝点水。”阿公看向小黄。

    小黄像是听懂了,尾巴轻轻扫了扫。

    我连忙拱手道谢:“多谢阿公”

    老爷爷摆了摆手,竹杖又笃笃地敲着地面往前行,走了两步还回头喊:“山里天黑得快,你们得抓紧?”

    我应了声“晓得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另一头。转向对小黄说“听见没?咱们得加快脚程了。”小黄“汪”了一声。

    一人一狗又出发了。

    山路越陡,林子里的风也带了凉意。

    刚到那庙天就黑了。

    夜里只得歇在破庙,我正靠着墙打盹,忽然被一阵低低的呜咽惊醒。是小黄,正对着庙门龇牙,喉咙里滚出警告的低吼。昏暗中,我看见那几道黑影已摸到了门槛边,手里的弯刀映着月光泛冷光——是盗匪,还是?

    我心下一惊,却马上镇静。

    我刚摸出玉山叔给我的发簪,按下开关,为首的汉子已挥刀砍来。千钧一发时,黄狗猛地窜出去,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腕。汉子吃痛骂娘,刀脱手的瞬间,我趁机将发簪变做的短短匕刺中他肩头。剩下两人被这不要命的狗搅了阵脚,我借着庙柱躲闪,黄狗竟像通人性般,专挑他们下盘扑咬,硬生生拖慢了攻势。

    缠斗到最后,那些负伤逃窜,黄狗瘸着条后腿凑过来,用头蹭我伤口周围的衣料,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像是在安抚。我看着它腿上被刀划开的口子。

    心下凉意顿生。

    “哪里需要你来救我呢?还弄伤了腿,这些人武功并不高,可能就是盗匪而已”

    我摸摸它的头,将它抱入怀中。

    “跟着我,我也算你命苦,罢了,”我撕下衣角替它包扎,“既然甩不掉,就跟着吧。”

    它像是听懂了,尾巴又开始疯摇,鼻尖在我手心蹭来蹭去,把温热的气息扑在我手背上。

    第二日清晨,我把剩下的饼全给了它,自己啃着野果往山上走。它亦步亦趋跟在身侧,路过陡峭处,会先跑上去回头望我,像是在探路。

    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它背上,暖黄的毛泛着光,倒成了这孤寂山路上唯一的亮色。

    快到华山宗山门前,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它:“往后就叫你‘照夜’吧。”

    它四只脚哒哒哒地爬上台阶,在我身下坐着。

    “你是喜欢小黄还是照夜呀”我摸摸它的头。

    随后,它叫了两声。

    “汪汪”

    看来你喜欢‘照夜’这个名字。

    阿黄歪着头又“汪”了一声,尾巴扫过路边的野草,惊起几只飞虫。风从山巅吹下来,带着古观的香火气,我望着那隐在云雾里的山门,第一次觉得这趟未知的路,好像没那么难走了。

    华山派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脱裂,门环锈成了疙瘩,轻轻一碰就吱呀作响。院里早已断壁残垣,杂草丛生,风一吹便簌簌作响。

    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谁?”

    杂草丛中猛地窜出个人影。他约莫四十岁,粗布衣衫上沾着尘土,看见我时先是一愣,浑浊的眼睛里倏地亮起一丝光“你……你就是宴宗主的女儿吧?”

    “你如何知道”

    “看这样貌真是像极了你爹”

    我没有回答。

    “我叫朱华”

    他便转身朝里走,脚步有些踉跄,声音却带着几分急切:“跟我来,你父亲的房间,我每日都打扫着。”

    他在前头引路,脚踩下碎石子咯吱响,惊起几只躲在草里的虫豸。

    绕过半堵爬满青苔的断墙,竟藏着一间还算齐整的屋子——窗纸虽有破洞,却用细麻线仔细补过,门楣上“宗主居”三个字漆皮剥落,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遒劲笔锋。

    “吱呀”

    他推开门,

    里头竟没有半分积尘。案头的线装书按厚薄码得整齐,连床榻上的被褥都叠得方方正正,只是浆洗得发了白。

    他站在门口,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红意:“这些年我一直在打扫这间房间。”

    “华叔,你为何要如此做?”我疑惑的问道。

    “宴宗主的大恩我没齿难忘呀!要不是宴宗主,我可能现在也是一缕孤魂了。”说完眼角还有几滴泪,他用袖子缓缓擦去。

    “我也大概知道你的来意。”

    “十八年了,你还是来”

    “其实我也不敢肯定杀宗主的究竟是哪些人,但总之杀宗主之人逃不外乎这几个。

    “其一,日月神教,该教行事诡秘狠辣,教中多奇人异士,武学风格霸道,企图颠覆武林秩序,一统江湖之心昭然若揭。”

    “其二,皇室萧家,其中以八王爷党萧彻为代表。萧彻,本就在夺取皇位的斗争中失败,以他的才能,他定然不甘心,又怎么肯轻易放过夺取傀阴绝的机会。”

    “其三,武当派,虽历史悠久、势力庞大的大派,可近几年由于各门派的崛起,其势也渐微,为了巩固江湖地位,很可能打上了傀阴绝的主意,甚至不惜用阴谋诡计杀人灭口。近些年来,他们的行事逻辑也变为了“为了门派利益,小节可不拘”,逐渐偏离正道。”

    “这么多势力争夺,还与朝廷皇家有牵扯”

    “这也只是冰山一角,当年还有更多,可以说整个江湖,整个天下都因为傀阴绝而天翻地覆。”

    “我们查了这么多年也没找出个线索,这也是你祖母你娘为什么不要你踏入其中的原因。

    期间凶险万分,更是个看不见尽头的无穷路,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一子慢,万般皆落锁。”

    “虽然知道你现在到这儿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是我还是要再问你一句,真的要选择走这条路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嗯,既然你做出决定,我也不再多说什么。”

    然后他又向我讲起了阿爹之前的事。

    然后他就送我出了门。

    “华叔,今后你打算——”

    “一副老生之躯,半截已入土,没有什么挂念,就在此守此残院。报还恩情,若小少主有什么需要为相助的,我定万死不辞。”

    我点点头,望着华叔被岁月压弯的脊背,眼眶微微发烫,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华叔,这些年,辛苦你了。”

    听他说要守着残院,我喉头哽了哽,低下头,心中有股抹不开的情绪,再抬眼时已是一片清明,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院子我会常来,您若有任何事,派人捎个信即可。”

    华叔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暖意,他抬手理了理衣襟,郑重地朝我作揖,声音沉稳而恳切:“那就祝少宗主,天护佑,祸不侵,前路坦途无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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