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交泰殿。
景宁帝一夜未合眼,心头郁结如被乱丝绞缚。
他不明白何元良这位曾经亦师亦友的内阁首辅,为何在“夺情”一事上如此固执的拂逆他。偏偏是在此时!
明明是何元良教他的“国本为重”的道理,可如今北边女真再度撕毁停战誓约,越发放肆的试探边境,烽火几乎日日不绝;南边谢恩泽拥兵自重,企图割据称王,连州掠地,嚣张跋扈到接连与中央抗衡;东边朝鲜又受倭寇挑唆,虎视眈眈,迟早一战已是必然。
外患不断,内忧亦数不尽数,朝中却连一个像样的武将都没有。改革未成,党争频仍,文臣们只会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满朝文武谁肯真心为他分忧?
而在此时,何元良竟要执意“夺情”,离京九月!这岂不是将他孤零零架在烈火之上?
景宁帝心口发紧,指节攥得泛白,心中恍惚间竟生出一丝苦涩:纵然身披万乘之尊,在这四面楚歌之局中,他忽觉自己竟似孤身立于烈焰之中,无处可依。
先祖立国策“以孝治天下”,如今竟成了何元良驳他的论据,真是作茧自缚。
他不明白,何元良究竟是执念太深,还是……另有算计。
何元良昨夜在殿中磕得头破血流,血迹至今似乎还残留在景宁帝眼底。念及其年事已高,景宁帝终是心软,吩咐司礼监郑公公将人送回宅中休养,至于丁忧之事,只得权且搁下。
他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吐出一口气。案上茶盏静静搁着,他随手端起,却觉茶早已凉透。那股寒意自指尖沁入心口,叫人越发疲惫。
交泰殿内,服侍的宫人早被遣了出去。此刻广阔的大殿空空荡荡,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突兀。他叹息一声,回音却在殿宇间来回折返,撞回耳中,仿佛连天地也在与他同声共叹。
才至初秋,夜气未必真凉,他却实实在在打了个寒噤。
景宁帝抬眸望着殿顶,心中一阵茫然。
何元良……他最信重的臣子,昔年扶他登基时,何元良一句“国本为重”,如铁钉般钉在他心里。可如今大势迫在眉睫,他要改革、要立武将、要调兵整顿,何元良却偏偏在此刻执拗不肯退让。
是他老了,眼光拘于一隅,还是自己错了?
他心里明白,自己虽贵为九五,手中权柄却像握着一把冰冷的沙子——越想攥紧,指缝间流失得越快。
景宁帝缓缓放下茶盏,盯着那一点冷茶,忽觉它就像自己:早已凉透,却仍要摆在案几之上,撑出一副还算体面的模样。
罢了,还有两件事得他来处理。
便是昨天内阁传闻“有贼闯入,盗取机密”一事,以及英华殿遭刺客射箭纵火一事。
据宫人回禀,英华殿虽无人受伤,却也把皇子皇女们吓得不轻,一夜啼哭不休。
这天下当真是眼里没他这个帝王了,连小贼都敢如此放肆地闯进皇宫,在他眼皮子底下翻江倒海。
思绪翻涌间,景宁帝已来到了内阁,内阁仍被禁兵把守着。
门推开时,阁内一片肃静,杜立德、吴祝仁等人当即跪地行礼:“臣等恭请皇上圣安!”
景宁帝缓缓走入,大步但不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沉重,直到在主位上坐定,他才抬手示意:“起来说话。”
诸人齐声叩谢,这才缓缓起身。
“说说吧,怎么回事?”景宁帝问道。
众人还在交换眼神间,杜立德已躬身上前,声音不高,却因阁中寂静而字字入耳:“臣启陛下。昨日翻阅卷宗时,忽见其中多出一份文书,字迹与章押皆有差错。臣当即询问诸位同僚,然无人认领。臣心忧此事,若真有宵小潜入,偷梁换柱,将机密盗去,后果不堪设想。是以不敢迟疑,立刻遣人禀报。请陛下明鉴。”
景宁帝目光在殿中诸臣间扫过,语气并不急迫:“此事既起,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话音落下,殿中短暂的沉默后,便有大臣低声而谨慎地开口。
礼部侍郎先是咳嗽一声,拱手道:“恐是外贼潜入,当申严宫禁,以绝后患。”
兵部员外郎紧随其后:“此等疏忽,必是小吏差池,不可妄下断语,当细查宫人。”
更有刑部主事顺势将话题引向锦衣卫,暗暗推脱责任:“若论失察之罪,当属守卫不严。”
一言既出,众人附和,眼神交错,却无一人愿将风险揽在身上。
有人低声议论:“近日宫中进出人员颇多,难保无漏网之鱼。”也有人点头称是:“正是,当从外围查起,不可冤枉内廷。”
场中气氛看似议论纷纷,实则人人自保,摘清门户,唯恐稍有不慎便被牵连。
景宁帝静听片刻,眉头微蹙。这些老臣的心思,他岂能不知?推来推去,绕来绕去,就是不愿担责。他正欲开口,却见编修周梓才神色有异。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周梓才忽觉不对。
他立于末座,起初也在思量是否该出声自保,眼光无意间扫过众人,蓦然注意到吴祝仁的异样。
这位平日里最爱表现的侍读,从皇上问话开始便一言不发,神色不见慌张,反倒显得过分镇定。更奇怪的是,他似有意无意地垂首,喉咙时不时微动,下颌轻颤,分明是在咀嚼什么。
周梓才心头一紧,暗想:莫非此人心中有鬼?他仔细观察,只见吴祝仁目光闪烁,时而瞟向殿门,时而低头做吞咽状,越看越觉可疑。又蓦然想到事出前,吴祝仁似乎靠近过杜立德的几案。
思及此处,周梓才壮着胆子出声:“陛下!微臣以为,此案并非外贼所为,而是有人图以小计掩饰大错。”
殿中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目光齐齐投向这个平日里不甚起眼的编修。景宁帝也略显意外,抬眸看他:“梓才何出此言?”
周梓才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臣观殿中诸人,唯吴侍读神色异常。他自陛下问话以来,不曾开口,却频频作吞咽状,臣斗胆,请陛下令禁军查问!”
此言一出,吴祝仁脸色骤变,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惊恐地跪地磕头。
景宁帝眯了眯眼,这反应反倒更加可疑。他抬手一挥:“来人!”
禁军立刻上前,将吴祝仁按住。吴祝仁拼命挣扎,嘴巴紧闭,眼中满是绝望。
禁军统领经验老到,一手捏住他的腮帮,另一手撬开下颌,逼他张口。
只听“噗”的一声,他口中吐出一团湿漉漉的纸屑,还夹杂着些许墨渍。
禁军统领小心翼翼地将纸屑摊开,虽然已经糟烂,但隐约还能看出是奏章的草签,上面的朱批痕迹依稀可辨。
景宁帝接过纸屑和那封错误的文书端详片刻,脸色越发阴沉,这是他昨日批阅的奏章草稿,涉及边关军情,想不到这吴祝仁竟敢如此草率大意,误署了文书不说,竟还想着偷梁换柱嫁祸于人。
“吴祝仁!”景宁帝声音如寒冰,“你好大的胆子!”
吴祝仁已是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饶命!臣一时糊涂,怕被追究,这才......这才......”
“这才销毁证据,嫁祸他人!”景宁帝冷笑一声,“你以为毁了证据就能瞒天过海?若非梓才眼尖,岂不是要让无辜之人背这黑锅?”
殿中诸臣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众人的推测全都错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外贼入侵,也不是小吏疏忽,而是内贼作案。一时间,方才还在推脱责任的大臣们都觉得脸上发烫。
景宁帝眼锋扫过一众阁臣,阁臣们齐齐低头,不敢再言。
景宁帝收回目光,冷声下旨:“吴祝仁身为近侍,敢行窃弄文书之事,背叛君恩,即日起削去官职,革除功名,勒令回籍南京,终身不得入仕。此案到此了结,但朕要告诫诸位,做事要有担当,莫要一遇事就推诿塞责。”
禁军应声而下,将已经瘫软在地的吴祝仁拖了下去。吴祝仁的哭喊声渐渐远去,他的身影顷刻消失在殿门之外。
周梓才则受到了景宁帝的嘉许:“梓才此举甚好,观察入微,敢于直言,朕甚慰之。”
此事也算是了了,景宁帝却只觉得太阳穴嗡嗡作响,困意直冲天灵盖,便一摆手让众人散了,他还得去看看他那些受惊的孩子,安抚一番。
英华殿日后修缮的事宜也需要找工部商议,又是一笔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