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讨好的样子,山期忍不住内心一阵叹息。
她太了解自己的阿弟了,他的心中并不赞同祖母的话。
只是如今他还年幼,并不知王权在手的滋味。
更不明白,自己如果能嫁入不周山,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助力。
他的身上,总是多了些和自己相似的东西。
但王祖母今日所言,所为。
都是王室惯用的手法。
先兵后礼。
先让告知你此事的严重,恳切着你。
然后再拿出你最在乎的人或事,又逼迫着你不得不去做。
可是啊,他们也许都不知道。
悯怜也许是逆来顺受的,但,山期绝对不如此。
她绝不顺应天意。
也绝不成为王室的傀儡。
饭后甜点很快便结束。
山弥近日精神不济,受了姐弟二人的礼后,便去了内室午睡。
只是山聿一直赖着不让她离开,非要缠着她讲故事。
山期拗不过他,便让人送来些读物。
侍女们在小榻上铺好软垫,服侍着二人并排躺下。
她翻了几页,找了个未讲过的故事,轻声地给他念着。
他往日虽贪玩了些,却也是按时去勤政殿点卯的。
单单就今日不想去。
刚刚得到阿姐要远去的消息,此刻他的心中只有对自己阿姐满满的不舍和依赖。
山期看着他这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便着人去禀了父王,允阿弟半日假。
他似乎是知道父王会答应,也许也是因为在自己阿姐的身边,山聿安心了许多,还未等来回话,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居然就睡了过去。
山期见他睡着了,轻轻地放下书,看着高高的悬梁发呆。
今日哭的累了,她也逐渐闭上了眼。
可她却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的梦。
有母亲在世时,在宝钦殿内陪着自己荡秋千,陪着自己玩耍。
然后她笑意盈盈的叫自己“悯怜……悯怜……”
也有父王一次次的让自己妥协。
还有聿儿天真的唤她阿姐。
有臣民们的祭祀大典时,一直呼叫她名号:悯怜殿下。
甚至梦到了更早的时候。
那时母亲的身体已不大好了,却还是带着自己前往褚式赴宴。
母亲似乎是有所打算,与褚王商议了许久。
此次在褚式逗留的时间比以往长的多。
而自己,也在褚式王宫内与微夷,微生二人一起度过了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
那也是,她至今最后的美好记忆。
再后来,再后来啊,便是又回到了山式王宫,回到了辰恪殿内。
母亲突然开始病痛缠身,卧床不起。
她脸色白的吓人,气若游丝。
“阿期……”
“阿期,可怜我儿……”
然后她又虚弱地叫自己的字“悯怜……”
“吾儿悯怜……”
突然的,她艰难地抬起手,喘着气,指着外面,想告诉自己什么似的“逢春……悯怜……逢春……”
时空骤换。
她竟然看见了自己,一个陌生的自己。
穿着一身红衣,站在开满白花的逢春树下,手中执剑,一次一次挥向空中。
执剑?
她怎会执剑?
王室女子,是不能,也无法拥有自己的神器的。
母亲突然又出现,她逆着光,指着身边的逢春树“悯怜……是逢春……”
她想努力地听清楚母亲在说什么。
她想看清楚母亲的脸,时间太久了,她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了。
她一直逆着光,山期想靠近,距离却越来越远。
她的话音断断续续,山期听不真切,然后一阵天旋地转。
梦醒了。
她惊醒,猛地坐起身惊“母亲……母亲……”
眼角的泪水还未干涸,山期撑着身子,看着殿内的陈设。
这才想起,自己还在颐心殿内,刚才,也不过是做了一场零零碎碎的梦而已。
只是,这个梦太奇怪了……
她说不出的怪异……
也许,母亲那时候便想告诉自己。
逢春树可以压制自己的荒芜之血。
山期觉得有些口渴,轻轻咳嗽一声,刚想起身,却只见山聿紧紧的拉着她的衣角,做梦呢喃般叫她“阿姐……阿姐……你别离开聿儿”
她轻轻擦拭自己的眼角,想起那个梦,梦里的自己也如同聿儿一般无措不安。
顿时心疼不已,便又躺在他身边。
平日里的各种王术课业一直压着他,也就今日,他难得可以这样放纵休息。
她的手掌轻轻的拍着山聿的背,轻声的哄着他“好了好了,聿儿莫怕,阿姐在呢”
似乎是听到她的声音,他的手这才松开了些,嘴里还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山聿的面容虽然稚嫩,但也依稀看得出来像极了父王的模样。
虽然自己与妙王后感情不算亲近,但也偶尔会真心羡慕她对聿儿的疼爱。
除了课业不会迁就他,在山式王宫里,几乎是他要什么,妙王后都会想方设法为他争取到。
血脉相连,哪怕与他仅有一半,都如此奇妙。
她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心疼他,照顾他。
整个颐心殿安静的可以听见针掉落的声音,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外殿传来些许低声说话的声音,她这才被吵醒。
山弥早已经起身了,此刻正低声吩咐着息嬷嬷,派人去请几位教导嬷嬷。
然后就是要给她准备些将来要带去不周山的东西。
山期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打了哈欠,轻轻拍了拍山聿,却怎么也叫不醒。
小孩子总是贪睡,若是再睡下去,晚上可怎能睡得着呢?
正忧心,息嬷嬷已经轻轻拉开室内的帘子,对她点点头,又朝着山弥的方向低声说“悯怜殿下醒了,太子殿下这会儿还睡着呢”
山弥从外殿进来,见她已经醒来,笑了笑,悯怜还是如小时候般,刚睡醒,总是回不过神的“悯怜醒了,今日你和聿儿睡得香,我也就没让人打扰”
她疲惫的眨眨眼,起先哭的狠,现下眼皮已经有些肿痛,带着些撒娇的叫她“祖母,悯怜眼睛疼……”
“怎还如同孩子般”却还是朝息嬷嬷吩咐,去拿冰过的帕子来。
“悯怜,先别起来,待帕子来了敷一敷,瞧你这眼皮肿的”
她又缩进被窝里。
不一会儿息嬷嬷给她拿来冰帕子,山弥接过,轻轻的敷在她眼皮上,冷的一激灵。
“先敷一会儿,别乱动”
她声音软软的“知道了祖母”
算了时间差不多了,山弥才给她拿下来“现在好些了,晚上想吃什么告知息嬷嬷便是”
“都听祖母的”
几人说着话,就见山月红着眼睛,得了通报进来,轻轻叫她“悯怜殿下……”
想来她要去不周山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王宫,止音殿那边也是都知道了。
“小月,你过来服侍吧”
然后她手轻脚轻的起身,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山聿。
她像鱼入梦,这片刻的安宁已经结束了。
山月给她仔细整理好衣饰。
看着公主的模样应当是狠狠哭过了,午时在暖亭自己就该发现异常的,她的内心更是自责不已。
山期走向山弥处,行礼“祖母,今日晚膳悯怜便不在您这处了,宫内杂事繁多,现下也得回去整理”
山弥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去吧,悯怜,切不可再哭了,瞧你眼皮肿的很,等会儿我便派人将消肿的药膏去你殿里”
“今日早些歇息,明日便会有教导嬷嬷去你殿中”
“若是缺些什么便派人来告知祖母”
她温顺的点头“是,多谢祖母,悯怜告退”
山月也行了礼,便扶着她一同出了颐心殿。
路上人多眼杂,她现下焦急也不敢随意开口,只盼望赶紧回去,公主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将眼皮哭肿。
止音殿稍微偏远些,路上的奴仆少了大半,想来已经被妙王后调走。
都在忙着她去不周山的事情。
路边的迎春花不过才一下午的时间,就零零散散的开了许多,果然是顽强。
远远的就听见止音殿的嘈杂。
刚踏入正殿,就瞧着跪了一片。
这些都是跟随她多年的婢女们,多少都是知道公主将远嫁不周山的。
见她进来,带头的连忙开口“奴婢等愿跟随悯怜殿下……”
“奴婢等愿跟随悯怜殿下……”
山期说内心没有触动是假。
这些人,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们大多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侍奉在山式,未曾远离过他们的故土。
如今她眼看就要远行,却还是愿意表示跟随。
这般表忠心的行为也让她宽慰不少。
她微微叹息,开口道“都免礼吧,尔等不必如此”
“吾入不周山,亦不知何时归,前去遥遥无期”
“若是要尔等也远离家人,吾心中实在不忍”
“若真有愿的,那便寻小月告知,吾定当多多奉上些金玉灵石,以宽慰尔等家中”
“若有被选中者,实则不愿的,也无妨,尽管告知小月便是”
“吾定不责之”
“悯怜殿下……”
“悯怜殿下……”
“悯怜殿下仁心……”
王室之事不便与她们多言。
可眼前这些人,虽只是山式王室里渺小之一,可若是王室不复存在,她们也终将是死路一条。
而像她们这样,渺小的存在有很多很多。
王室内的,世家的,寻常人家的。
她如今,也只能尽自己所能,去保住这安宁。
想到此处,她心中疲惫,对着山月说道“小月,进去吧”
然后便朝着内殿走去,跪着的侍女立刻起身为她拉开帘子。
“小月……今日我实在疲乏,也无需准备晚膳,有什么要带的,侍弄的,你一并做主,实在无法决断的,且明日再议”
山月知道,公主是想自己静一静。
哪怕心中担忧,还是对着她笑了笑“是,公主,您安心歇息,奴婢自会为您办好”
她点了点头,进了内室。
珠帘落下,遮住了寒风。
她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寝殿,心中万般酸楚。
殿内的焚香扑鼻,混合着淡淡的月照花香。
名贵的鲜花就这样被大把的插在花瓶里。
窗户关了的原因,光不是很亮,屋子内显得有些昏暗,软榻上还放着她没来得及看完的书,殿外带着细碎的声音。
明明应该是寻常温馨的场景,她这时候只感觉内心一片冰凉。
父王的坦然告知,妙王后的迫不及待,祖母的提点与期待,聿儿真切的不舍。
可众人好像都忘了。
她也不过是刚及笄的年岁。
不过刚长大了些,他们就要迫不及待的将自己这份礼物送过去。
这一日发生的太多太多,关于母亲,关于荒芜之地,也关于山式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