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三,山式王宫内的春意盎然了许多。
迎春花成片接踵的盛开,玉拂柳上抽出了一指长的细柳条,翠黄的叶子开始争先冒头。
逢春树一向比其他树木生命力旺盛,此时遥看,树冠已经是一片青绿。
公主出行本就是大事,此刻去不周山,更是琐事繁多。
几乎是整个王宫都在围着她转。
今日是最后一次的出行清点,李嬷嬷她们难得为她放了半天假。
山月这几日也是忙的脚下生烟,生怕出了一点差错,让公主路上受苦,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核对着。
“公主,王上方才派人传信,说是又新增了两位侍从”
“待清点完,奴婢便去亲自看看……”
“至此,随行婢女二十,侍卫九十,轿夫十八,贴身侍奉您的侍女,奴婢挑了八人,都是往常公主用的习惯的”
“只是……小荔这边来告知,说是不愿离开家乡,便并不前去……”她顿了顿,措辞委婉“若公主用惯了小荔,那奴婢……”
“不用了小月”
山期打断她,小荔虽与自己也是有些情感,可也不想强求“小荔母族一直在山式,她若不愿,怎可强逼?”
未见公主有伤心,她立刻嗤之以鼻“亏公主对她如此好,怎晓得是个白眼狼”
看她愤愤不平,山期轻点她的手背“小月,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今后我不想再听到你轻易便说出这等话语”
“你与我,情同姐妹,你自然处处为我着想”
“小荔亦然,她平日侍奉中未见错处,怎可因一时不满,便全做否定”
“她的家人,朋友皆在此处,自然不愿意远离家乡”
“她平日侍奉也是用心的,我自也对她好”
她微微叹息“况且,神山的女子们,本就活的艰难,只愿在我处能让她们好过些”
公主一向心软又心善,她这才不情不愿的点头“公主,奴婢知道了”
然后又继续翻着册子,给她盘点,只不过这次语气带着些高兴“贺礼已备下六十八车”
“王上也给您送来了新做的衣衫首饰,奴婢估摸着约有两车,还将您喜爱的吃食也备了许多……”
说到此处她真心为山期欢喜,这还是王上难得亲自关心公主的衣食住行。
王上对公主好,她自然高兴的,转而又有些忧伤。
毕竟王上的这些好,每每都是公主妥协才能换来,例如此次,便是公主要远行至不周山。
山期半躺在小塌上,拿着书边看着,边听着山月的清点。
这段话平均每日就要听一次,一会儿是怕新换来的侍卫有问题,一会儿准备的软垫不舒适,一会儿又是担心茶具用不惯。
等等等等,总是围着自己说个不停,时常怕自己忧心。
而小月自己呢?
却是忙的嘴角生疮。
对下面的哪个都是火气冲冲的,底下的婢女们都被她骂了个遍“浣衣的小纱真是该扣些月钱,居然在宫装清洁上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如此名贵金丝,险些就被她给弄坏了”
“还有膳食那边……”
即使唠叨,可小月是真心为自己的“好了,好了,小月,莫再如此火大了,慢些来,不着急的”
“公主……”她在关于山期的事情上较真极了“怎能不急?”
“如今出行之日眼看越来越近,您不可再如此心软,放纵这些奴婢,要是出行路上出了差错,您可是要受好些罪的”
山期无奈的笑了笑,在小月心中,远嫁也好,宫规也罢,都没有自己在路上习惯与否,舒适与否来的重要。
仿佛在她心中,自己这个公主比天还重要。
她放下书“知道了小月……你也多注意身体,瞧你着急上火的”
“小月……”她欲言又止“此去不知多久,亦不知……”
山月清点东西的手顿了顿,她自然明白公主的意思。
直直的走到她面前跪下,用力的叩拜,声音却带着哽咽“公主,小月自幼服侍您,自然是您去哪,小月便去哪”
山期心下感动,毕竟此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若是真入选了,除了待嫁之时,她这辈子都得留在不周山。
知道她的性子,只好从小榻上起身,弯腰拉她起来“好啦,好小月,我知道了,就算是要去那天涯海角,蛮荒之地,我也一定会将你带上的”
山月闻言这才高兴了起来“那真是太好了,奴婢与公主自是不分离的”
“那奴婢再去给公主摘些白霜茶,今日奴婢看了逢春树,已是枝芽丛生,只是不知我们离开时是否会开些花来让公主开心”
“去吧”
看她高高兴兴的出了殿,她笑容暗淡了些。
她头疼的,是那白霜茶的事,听闻不周山不可带外物入山,到时候可如何是好啊。
想来父王定有安排,改日再详细问一下。
这段时日,她除了给长辈们请安,几乎是闭门不出,只跟着教导嬷嬷认真学着不周山那些繁琐无聊的规矩。
可时间太短了,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除了息嬷嬷拿了许多祖母准备的物品来,也就是山聿来的最为勤快。
一下学就跑到止音殿,听他吵吵闹闹,分享着课业内杂碎小事,充实而繁忙间,竟然也不再觉得有多伤感了。
妙王后也来看过她几次,多是拿着各项清单物品对与她听,偶尔又像个慈母般教她许多为人妻子的道理。
山期知道,妙王后突然的好意教导与关怀,也不过是盼望她能安心嫁去不周山,不要丢了山式的脸罢了。
毕竟,谁人能喜欢别人的女儿呢?
山期只能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的回应她“母后不必如此担忧,悯怜定当尽力而为,不让父王母后失望”
“悯……”她一向不喜欢叫山期的封号,悯怜二字,是先王后在她出生前亲自取的。
按照王室规矩,子女们应在及笄或及冠之年由王上赐字。
但她一出生,王上便赐下这个封号,也足以见得王室有多么看重这个女儿了。
更令她不喜。
“期儿,你此去一路或有许多有难处,若是途中有不便之处,也暂且忍忍”
忍忍忍,每当要她妥协之时,都会让她忍,她一直都在忍,这也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若真有无法解决的问题,一切都以你的性命为重”
清妙说完自己也感觉奇怪,楞了楞,怎会突然说出这样关切的话。
还关乎性命,选亲路上都是不周山的人,自是安全的。
山期也有些惊讶,还是点点头“是,母后,悯怜已知晓”
清妙咳了咳,缓解尴尬,看了看室内,山月去了外面清点核对今日她送过来的单子。
瞧着四下无人,她这才从袖中拿出一个小荷包。
里面似是装着环状物品,清妙将此物递到她面前,声音低了些“宫内关于你母亲的物品都被销毁,唯有这玉镯还留在我处”
“你且留着,也算是能有个念想”
山期讶然,她早已听闻,在母后仙逝不久后,父王便将关于她的物品都销毁了。
留给她的,只有那掩饰荒芜血脉的逢春树。
但此时妙王后竟然可以拿出这等女儿家的私密物品。
看她久久未接,也只知道她心存疑惑,清妙叹了口气“此物本来也该是被销毁的……”
“但有那大胆的侍卫看它好似不值什么钱,又是常见之物,便想私藏下来,被我身边的侍女发现了,这才留了下来”
“我本也是该告知于你父王,将其一并销毁的,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心下不忍……”
“你母亲留给你的物件本就所剩无几,便想着将来待你出嫁时,送还于你,多少也算让你有个陪伴”
她说话时神态也有些别扭“也算是,为你能如此善待聿儿的感激之情”
山期这才打消了疑惑,对着清妙真心的笑了笑“多谢母后,悯怜甚是感激”
她对这位母后的感觉也是复杂的。
若说她对自己好,可也总是斤斤计较,甚至让她让出了曾居住的宝钦殿,然后搬到偏远的止音殿,只因她听信大司命之言,宝钦殿可护山聿顺遂。
若说她对自己不好,从她主事后,吃穿用度也依然都是按照公主的最高标准来配置,日常里未曾苛刻过自己,就连母亲留下的逢春树也是小心翼翼的移植了过来。
真是奇怪又复杂。
她接过荷包,轻轻打开,里面放着一只细细的玉镯,确实在王室里不算名贵。
通体都是用简单的青玉所制,就连宫内地位稍高一些的侍女们也能买得起。
青玉是王室里最不常用的玉石。
母亲那时贵为王后,按照王室的禀性,就算不如妙王后般打扮的华丽奢靡,也应该是极为得体的。
母亲何会有这样的玉镯?
未来得及多想,清妙已经拉起她的手,再从怀中拿出丝帕,轻轻覆在她手上,语气温和“期儿,我深知你我二人,虽不算情感深厚,但也还算得上相安无事,我亦不曾真的难为于你”
她将细细的玉镯借着丝帕的丝滑,轻轻推上去,戴在她纤细的左手腕上“我亦知此行不易,只愿你能看在能帮助聿儿的情分上,尽心尽力”
山期看着她恳切的模样和话语,字字都是为了聿儿着想。
她似乎是不清楚山式王气流失一事,亦不知自己的血脉秘密。
但也不太习惯与她如此亲密的接触,只能轻抽出手“多谢母后,悯怜定会尽力让母后如愿”
清妙有些恍惚,脑海中有一声声的母亲在呼叫着自己,她有些听不清自己在回答什么,只是看着她的手腕。
镯子很衬她,青色的玉,白皙的腕,悯怜平日里似乎很少带镯子之类的饰品。
见她愣神,山期也有些惊讶,妙王后少有如此失神“母后……母后……您怎么了?”
清妙回过神“好,好,你知道就好”
两人又沉默许久,妙王后今日似乎身体不适,晃神的厉害。
山期突然想起山聿对着她笑的模样,干干净净的小脸,如同世间罕见的白玉。
“叫悯珏吧”
“嗯?”清妙不解“悯珏?”
“聿儿的字号,若是聿儿及冠之时,父王还没有选出字的话,便可称悯珏”
“今日我看这玉镯,心有所感,悯珏二字很是适合他”
悯珏,令人爱惜的美玉。
“但若父王母后另有其选,也可当悯怜未曾说过”
清妙清楚,这是山期对聿儿的美好祝愿,姐弟二人的感情真切,聿儿如此爱重她,她也愿意保护聿儿,当真是姐弟情深。
“好”她笑了笑“悯珏,好字,期儿有心了”
“晚些时候我便告知王上,将聿儿的字定为悯珏,及冠之时便赐封,聿儿若知道是你取的,定然欢喜”
“嗯,母后喜欢便好”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清妙彻底放下心来,也知道她此时得了母亲的遗物怕是有些伤感,自己确实身体也不太舒适。
“那母后再给你看看可还缺少什么,若是聿儿过来找你玩闹,还望你多担待”
山期看了眼她,今日妙王后确实奇怪“那是自然的母后,聿儿是悯怜的阿弟”
等她离开,室内又只剩她一人。
看着这手镯,心中哀叹,连母亲的物品,都只能通过她人之手得到。
母亲,您会为我高兴吗?
悯怜,就要去往那未知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