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她得开始真正适应此界人的生活了。
她的病情不会再发作,但她也不能再御敌。抽离羽衣后,少了法器的代劳,她才知道要仅靠自身的力量驱动肢体是多么费力的事情。又或许是所寄身的躯骸体质太孱弱了。一开始她甚至连挪动手臂都很僵硬,起身更是困难。
好在基础的行动都可以指望大谢和小谢,用不着她亲力亲为。
曾在遥远的过去断绝过一次生机的身体,哪怕在修复后也有许多禁忌。他们熟知她的怪癖。她不能承受曝晒,要将皮肤包裹得严实,于是他们总记得在出门时替她戴上纱帽。她不能碰触流水,只能用湿巾擦身,他们会蒙眼替她擦脸洗脚,离开前为她备好湿巾和空盆。她也不能忍受狂风带来的干燥,于是他们随身带着面脂,隔段时间就为她细细地搽上。
尤其是小谢,妥帖周全,无微不至,做事总是很合她心意。因为身体的脆弱和挑剔,她变得任性。小谢对此没有半点不耐,如果她嫌弃棉布太硬就换成纱绸,如果她觉得粥饭难以下咽他就煮成碎米汤。
当小谢发现用药草温敷能让她关节舒展,炉子上就永远烘着温度刚刚好的药包,供她随时替换。
她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小谢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冷酷的人。在得到嬢嬢舍己哺育的那份力量时,大谢表露出来的悲哀或许是真情实意,而他揽着嬢嬢单薄的身躯,哪怕比大谢更清醒地预见到了嬢嬢的力量衰退,心底却埋藏着狂喜。
他从未像这样离月亮这么近,近到仿佛可以伸手触及。
可是,这点喜悦的滋味经不住咂摸就被压入箱底。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嬢嬢消瘦得像张纸,苍白得像捧雪,仿佛在日头下都会融化,小谢每每看着仿佛随时都会消融的嬢嬢,都感觉到无可抵挡的即将失去的恐惧。
哪怕他拥有了力量,哪怕他离她更近,他抓不住她。
他热爱着照料嬢嬢的这项事业。他并不像大谢那样天生乐于甚至是擅长照顾人,可勤能补拙。在嬢嬢的事情上,他总是比大谢反应更快,观察得更入微,做得也更多。
衣食住行只是最基础的,他总能用尽手头所有条件来发挥得妥妥当当。他还知道别的——嬢嬢虽然喜静喜阴,可她其实喜爱阳光,喜爱流水,喜爱风,她爱看鲜亮的装饰,爱听别人的故事。
他将她安置在阴凉的角落,却记得打开门窗,让阳光投影在她脚边的地面。
她不能戏水,他就让她时刻能听到院中流水的声音。她不能吹风,他就亲手悬挂风铃,又用轻柔的布料模拟风,让其轻轻抚过她的手背。
小谢去集市上探听消息,也收集趣事和笑话,回来说给她听。他还要挑回各种新鲜有趣的小玩意,有意无意地摆放在她随手可及之处,任她赏玩。
哪怕她看起来在走神,但他知道她偶尔是喜欢的。他不厌其烦地做所有事情,只要嬢嬢的眉宇能放松一丝就心满意足。
可他依然无法逃离恐慌。只因为他知道,他所做的所有事情,的的确确是嬢嬢喜欢的,也的的确确是可有可无的。
他抓不住她。她……即将消逝。
他想,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要实现什么,其实他也不确定,他说不好。
他不敢说,不敢想,不愿相信自己的真心。他越恐惧,给孃孃的笑容越灿烂。
嬢嬢看了眼他,又转开眼。
小谢将事情安排得太从容,外人绝看不出他们正在逃亡。
他们正在躲避那个教派的追踪。未有交集时,他们与那个教派像是生活在平行世界,连嬢嬢有心寻觅都难见对方痕迹。如今有过接触,与那个教派的交流就怎么都甩不开,其教徒似乎在哪里都会出现,颇有些无孔不入的架势了。
他们绝不能让对方猜疑出嬢嬢的真实情况,表面上坦荡自在,偶遇时应对自如,却要设法回绝对方的刻意接近,驳回对方的试探,不动声色地逃脱跟踪并掩盖痕迹。
这是一场看起来很不像逃亡的,甚至做派与逃亡背道而驰的,逃亡。
真正将一切安排妥当的其实是嬢嬢。她教他们如何应对教派的试探,又总能想到脱身方法和下一个隐秘去处。无论遇到什么意外,嬢嬢只是略加思索,双唇就吐露出应对之法。
他们在嬢嬢的安排下流浪。
嬢嬢已不再向人世寻求什么。于是他们的生活得似乎比过去更平静,不用再去接触试探新的势力,不用冒险完成危险的任务。
他们依旧与游商、走卒、农夫,甚至游莺为伍。他们的身份不再是临时的伪装,而是更真切的生活。过去与那些不起眼的角色们经营下的小小关系,小谢以为是用不上的善缘。事到如今,那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处,可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有落脚点,都能混上一口热汤饭。
需要新身份时,嬢嬢口里总能说出恰恰好的地点和人名。
小谢实在好奇,这份隐居的地图究竟是嬢嬢从何时开始谋划呢?又或者她当初其实也没有想过,只不过在需要时信手就能成棋?
嬢嬢总有办法。
嬢嬢传授他们修炼的办法,教他们适应并使用新的力量。
小谢能感觉得出嬢嬢没有藏私。
小谢还感知得到自己心底的冷酷。他常常为此忧心,会在望着她的时候,心想,她不怕吗?
嬢嬢只是用平淡的目光扫过他的面目,继续说出甘霖般的话语。
小谢在这份教诲里领悟得很快,他更加理解世界中万物的运转,也更加理解自身能做到什么。
他不能理解的是嬢嬢。
嬢嬢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呢?是早春的花还是寒冬的雪?还是枯朽的叶还是惨淡的月?
哪怕嬢嬢在教导他们时从未藏私,她也是神秘如谜的。他不能理解,是因为每个人有自己的道要走。
大谢的道就和他不一样。大谢像座山,越来越夯实,越来越厚重,站在嬢嬢身侧时,半步都不挪动。小谢则越来越擅长藏匿。不需要露面的时候,他就将自己藏在风里,藏在树叶的阴影里,藏在别人的呼吸里。
躲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极度安全感。
他怕嬢嬢看不到他,可是,他又不想让嬢嬢看到他。
他在任何地方看着她。
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
乱世已经结束。与他们有瓜葛的那个教派,曾在新朝的清剿下销声匿迹过一阵子,可天下太平了数年后,慢慢又重新出现,改头换面。
那个教派或许早已追丢了他们的踪迹。
他们也同以前很不一样了。
他们所背负的力量将他们身体的成长压得很缓慢,仍是青年模样。而嬢嬢则像是在更久之前就停滞了生长。
他们在人前自称是三兄妹,还承认说最小最病弱的妹妹才是家里做主的那个。而在屋里,嬢嬢依旧是他们的嬢嬢,他们是嬢嬢的孩子。
天下休养生息,百废俱兴,正是安家立业的时候。有人来过问这户三兄妹的婚嫁。能干活的未婚壮年男子在这个时期是很吃香的,说媒的人找各种理由来登门,试图前来偶遇甚至更大胆点来直接邀约两兄弟的姑娘也不少,嬢嬢却从不干涉。
她似乎完全不操心他们的去留。
无论是大谢还是小谢,都绝不会走的。嬢嬢是另一个世界,他们已经踏入了那个世界,就无法回到普通平凡的生活。哪怕他们正跟着嬢嬢过一种看似普通平凡的生活。
大多数时候,媒人们只把嬢嬢看成是两兄弟家中的拖累负担,是需要新嫁娘细心照顾讨好的病弱小姑,是说媒时要避免提起的弱项。但竟然也会有人,在认出嬢嬢是这户殷实人家真正的主心骨后,不怕她的病弱和冷淡,硬是托了媒人来求亲。
那人很快就消失了。小谢毕竟是从乱世里出来的,从来不将常人的命运当回事。
可笑的事情发生了。
有那个教派的人来招揽小谢。对方竟然认不出嬢嬢和他们是谁。小谢得知,那个教派内部早已分裂成许多小宗,为了争抢所谓的资源和资格,在教首的默许下斗得死去活来。
小谢套出了许多情报,也确认对方是将自己当成了从其他小宗逃跑流浪的弟子,真心想要招揽。
对方劝他不要继续过如此无聊的人间生活,不要辜负仙缘,要成就自身的非凡。小谢虚与委蛇地应和着,直到对方劝导他斩断俗缘,教他如何抛下家中的累赘。小谢眨了眨眼。
小谢修炼已久,还未有过实战。他最重要的经验不过是当年观摩过嬢嬢与他人的斗法。但他早知道自己会有上场的这一天。嬢嬢培育他,可不是为了护他长生。
实际操练起来,也并不难。小谢做凡人时就经常武斗,不怯战也不会手软。修仙者手段诡异,变化莫测。可若论战斗意识,还是他更强些。
他到底短了点经验,初战有些波折,结局还算圆满。
战斗结束了,小谢思虑着如何处理尸体才能让其更安分守己,有人推门——大谢走了进来。
小谢对他点点头。
大谢好似有某种天赋,总能在别人需要的时候默默出现。就比方说,假如方才小谢失利,现在就正是用得上大谢的时候。
小谢托着下巴,想了想,问,他之前先找过你?
大谢点头。
像大谢这样真诚又强大的人,总是更受欢迎的。至少,试图招揽大谢是没有生命危险的。不会像现在这样横尸地上。
小谢忍不住啧了一声。
这人真是眼拙啊,看上了大谢,看上了自己,竟然看不清嬢嬢。
也幸好他看不清嬢嬢,否则,自己怕不是要费更大的力气和功夫来慢慢收拾这人。
他没有问大谢是如何答复对方,也没有问如果下次再遇到其他的招揽,大谢会如何处理。他更不会问大谢对嬢嬢如今的身体状况抱着怎样的想法。
小谢和大谢从不交流这些。
他们可以完成共同的任务,却从不探讨看法和态度。
他们是最好的同伴,在陪伴和照顾嬢嬢的过往中生死相依,互相爱护,合作无间,却只谈论最无足紧要的琐事,或是确认具体的计划细节,而从不交流对大事的想法,从不聊彼此对生命和未来的态度,就好像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小谢知道,虽然他们都做着同样的事,但他们的想法和感情或许有着极大的分歧,一旦袒露,可能就会破裂。
小谢很务实,他不去印证想法,不主动让这种事情发生。
就像他从来不去仔细思考,嬢嬢到底是更看重大谢,还是更看重自己。
小谢回去后向嬢嬢汇报了那个教派发生内乱的情况。他觉得这是个机会。
嬢嬢没有太大的反应,任他继续叙说计划。
这么多年下来,嬢嬢在逐渐放手。自从上次长期脱离那个教派的监视后,嬢嬢就越来越少作出决定。她顺从了自己身体的需求,变得懒散,嗜睡,甚至不再进行每日的长考,而是放心地将更多事情交给大小谢去应对。
小谢理解这个变化。
他们必须得独当一面。
在过去那些危险的任务中,他们也常常有分头独自行动的时候,可在那会儿,他们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知道只要坚持下去,就会有人补位,兜底,容错。
到了现在,他们要习惯只靠自己解决问题,要做好永远都没有后援的指望,
小谢决定更加主动。他要抓住机会。
他拒绝这次的招揽,是因为他看不上一个穷途末路到饥不择食的小宗。杀了来自这个小宗的人,却可以成为去其他小宗的踏脚石。
教首是他们的敌人,还有什么能比潜入敌人内部,更容易隐藏自己呢?
他那冷酷的心也告诉他,混迹到其他修炼者之中,参与争斗,浑水摸鱼,才是更快攀升的捷径。
他终究是要飞的。既然嬢嬢培育他,就不是为了让他过眼下这种平静生活。
嬢嬢同意了他的计划。
小谢明明如愿,却并不喜悦。他知道,他不能将嬢嬢带去危险的地方。那么,大谢会和她留在一起。他只能独自离开。
他比平时更专心地服侍嬢嬢,亲自供餐,陪她静坐,为她洗漱,最后帮她调整挂在床上的香囊。
小谢最后一次轻声询问时,嬢嬢已经睡熟了。她嗜睡的症状愈发严重,睡着时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很轻。如果夜间不按时来帮她翻身,白日里嬢嬢又会表现出身体酸痛的那种僵硬。
小谢在她身侧坐下,知道此时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惊扰到她的安眠。他久久地凝视着嬢嬢惨白如死的脸,他将有很长时间见不到这种颜色。
他握起嬢嬢的手,怀着某种难以发泄的感情,像小兽一样细密地啃噬她的手指,从指尖轻轻地咬到指根。喉头滚动。
这不是他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了。
然而,就算嬢嬢在醒来后发现痕迹,也不会说什么。她不在意。她不放在心上。
这让小谢又庆幸,又暗暗怨愤。
小谢想起来,白天里杀死的那个人说,没用的病弱亲人只是拖累。
嬢嬢不能再亲自出任务了,她的确是需要被他们刻意保护的累赘。
小谢有时也会有种幻觉,觉得那么遥不可及的仙女,似乎已变成了可任他们摆布的禁脔。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但不是的。
嬢嬢就是嬢嬢。
形势看似逆转,主导权看似在发生变化。但不是的。小谢知道自己走在嬢嬢想要他走的路上。他的野心就是嬢嬢的野心。
嬢嬢的神情永远淡漠。小谢却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嬢嬢那平淡枯朽的表情下藏着一腔热念,是不可阻挡的追求和执着。她的眼神似乎总是紧紧的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这一发现让他兴奋又……空虚。
小谢最后再看了一眼嬢嬢的脸,随后掐掉灯火。
月光躺在他的怀里。
其实月亮高悬在天上。
这么近,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