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希贤站在医院走廊,听着金家父子的对话,脑子里那团盘踞多日的乱糟糟毛线团,忽然就消失了。
原来那天金司承被保镖强行带走,他对她的恶言相向,不是在嫌弃她,而是他笨拙的保护。
他是怕自己这块已然被家族钉在耻辱柱上的“垃圾”,再连累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小记者,被金家的巨鳄撕咬得粉碎。
孟希贤的心头混杂着愤怒和刺痛,她推开了病房的门。
巨大的落地窗外,厚重的云层沉沉地压在都市天际线上,将此时的病房衬得愈发压抑。
金司承坐在病床上,空洞的眼神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凝固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
金秉诚则站在床边几步远的位置,眼神在孟希贤闯进来的刹那,异常锐利。
孟希贤无视了金司承惊讶的神情,也忽略了自己急促的心跳,朝着金秉诚开口:“金董事长!”
金秉诚的眉头蹙了一下,眼神转为审视和厌恶。他没有吭声,只是微微扬起下巴,等待着她的下文。那份高高在上的姿态,本身就是无声的压迫。
孟希贤挺直了背脊,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我刚才在门外都听到了,你说的对,我就是冲着钱来的!我等着用钱,很多钱!我妈躺在医院里,每天烧的钱像流水一样。而我是靠拍照糊口的,才刚失业。”
“但是,就算我动机不纯在先,我也没有坑害金司承,我们爬山,坐缆车,卖水果……这犯法了吗?”
“还有,金司承是二十五岁,不是五岁!他是个大人,就算眼睛有点问题,但他还能想事。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自己没数吗?您是他爸,不是他的狱警,凭什么连他跟谁交朋友都要管?就因为我们出去玩了一趟,您就能让《当代探索》一脚把我踢出来,这到底是谁不讲理?”
金秉诚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房间里几秒钟的死寂,长得像一个世纪。
忽然,他轻轻笑了一下,说:“孟小姐,你很天真。你觉得,我金秉诚吃饱了撑的,会专门去打压一个小杂志社的试用摄影师,仅仅因为我儿子和你爬了趟山?”
孟希贤心头一跳。不是因为这件事,那还能因为什么?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你帮助金司承离开酌州,私自去了三皇山,还让他玩那种危险的东西,我当然很生气”,金司承话锋陡然一转,接下来的话更加冰冷,“但真正让我决定不再给你留路走的,是你动了我的棋盘。”
孟希贤皱了眉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金秉诚勾了下嘴角,“三个月前,酌州新闻圈沸沸扬扬的一个热点,是巾帼水泥厂的劣质设备导致工人健康受损。孟小姐,这组报道,是你和张丹丹做的吧?特别是祝酒宴上的当面质问,你让负责人白露当场下不来台,真是勇气可嘉。”
水泥厂、工人的肺部阴影、白露那张惊慌失措又强装镇定的脸、还有她和张丹丹熬夜整理素材的场景……此刻全部涌上了孟希贤的脑海。
原来根子在这里,不是因为金司承,而是她无意间踩了金晖集团的雷。
她问:“所以那个水泥厂,也是你的?”
金秉诚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它是我名下代理公司控股的项目之一。那批设备的问题,在你们曝光之前,集团内部审计就已经发现了,并且初步锁定了几个层层吃回扣的管理层。我本想不动声色地整顿清理,把损失和对集团声誉的影响降到最低。”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和你那位同事,像个愣头青一样,拿着你们那点‘专业精神’和‘正义感’,不管不顾地把盖子捅开了。一夜之间,舆论哗然。我的清理计划,被你们彻底打乱,巾帼水泥厂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来公关、赔偿和重塑形象。”
“你以为你是谁,是正义的化身,还是规则的制定者?你只看到了几个工人咳嗽,就想着拿你的新闻稿去换名声和钱。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大局,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莽撞地闯进一局复杂的棋,实际上毁了我在关键时刻的一步。”
孟希贤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她确实不知道水泥厂背后是金晖集团,更不知道金秉诚本人已经在着手处理。她只记得那些工人憔悴的脸,和家属担忧的眼神,而她作为一个记者,有着职业的本能。
她咬了咬唇,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我当时只是想尽快曝光它,好让那些生病的工人早日治疗,也能阻止更多无辜的人卷入其中。”
金秉诚却告诉孟希贤:“我欣赏你的胆魄,但我不会手下留情。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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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孟希贤切身感受到了金秉诚的能量有多大。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早,半夜却被床头柜上的手机嗡嗡震醒了。
她不耐烦地点开手机,通知栏密密麻麻地,全是微博@、评论和私信。
“啥玩意儿?”她嘟囔着坐起身,却在看到微博的瞬间,睡意全被赶跑了。
同城热搜榜第三位是一个刺眼的词条:#职场女恶霸孟希贤#,后面跟着个暗红色的“爆”字。
她心里咯噔一下,点进去看到一条长微博,配了几张截图。
那博主自称“深扒职场”,用煽风点火的语气写着:“《人文之友》资深记者孟希贤,据传后台很硬,她在报社只手遮天,疯狂压榨欺凌实习生。实习生黄静辛辛苦苦跑出来的新闻线索,被她恶意截胡,还反手栽赃黄静做事出格,导致黄静失去转正机会。这种职场毒瘤,必须曝光!”
下面贴的就是孟希贤当初发给陈编辑的报告截图,但只截了她指出黄静违规操作的部分,抹掉了报告里黄静具体干了啥的描述。
另外还有几张微信工作群聊截图,有孟希贤@黄静说“选题方向不对需要重做”的,有她发的“实习生稿件质量把关要更严”的通知,都被恶意解读成她“刁难新人”。
评论区炸开了锅。
【太恶心了,这种人渣怎么还没被开除?】
【有背景就是了不起啊?实习生不是人?】
【黄静妹妹太惨了,职场新人遇到这种老巫婆!】
【人肉她,曝光她,让她社死!】
【@人文之友杂志社,出来管管你们的恶霸员工!】
往下翻,还有更恶毒的。有人直接把她名字和记者证上的照片,甚至她租住的小区名字都发出来了。
她的私信箱里塞满了不堪入目的辱骂:
【贱人去死!】
【欺负实习生爽吗?垃圾!】
【你妈生出你这种玩意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小心出门被车撞!】
孟希贤拿着手机,坐在床边,愤怒像开水一样在胸腔里翻滚。但她也知道现在砸手机骂娘没用,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金秉诚那天在医院说的话犹在耳边,这事情大概率与他脱不了关系,但是,谁是杂志社这边的内应呢?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黄静。
那是去年的事了。
黄静是大四来实习的学生,因为杂志社和他们学校有签协议,每年都有接收优秀实习生直接入职的名额。于是,黄静当时为了抢独家新闻,用了些非常手段,甚至踩到了法律边缘。
她作为带教记者之一,发现问题后很快上报给了陈编辑,这是她的职责。
最终黄静没能转正,确实很大程度受到了这事的影响。黄静离开那天,看她的眼神,就像想杀了她那样。
可她转念又一想,帖子里的截图是有问题的。
因为完整的报告,只有她和陈编辑,以及人事部那边有权限看到,黄静本人不可能拿到。
更关键的是那几张工作群截图。
其中有一张,是她在一个小范围的核心选题群里发的通知,而黄静根本没有进那个群。
孟希贤很笃定,黄静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这个帖子不是她写的,或者说,她一个人搞不出这么齐全的材料。
那么,是谁在背后搞她呢?
孟希贤脑子飞快地转着,一个名字忽然蹦了出来——张丹丹。
张丹丹是她前同事,也是记者,比她早进报社两年。两人工位连在一起,算得上聊得来的同事。
而孟希贤在上报陈编辑之前,曾经咨询过张丹丹的意见,甚至将写好的报告也给她看过了。
更重要的是,张丹丹和她一起跑了巾帼水泥厂的新闻,金秉诚信誓旦旦地要她付出代价,以他的作风,难道会单独放过张丹丹吗?
孟希贤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闭了闭眼,压下那股被熟人背后捅刀子的冰冷感觉。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
她翻身下床,坐到桌前打开电脑。
以前跑社会新闻时,为了追查网上的谣言源头和网络诈骗,她专门自学过一阵子网络信息的溯源追踪。虽然不算什么高手,但对付这种匿名发帖,还是有点办法。
她先注册了几个临时邮箱和社交媒体小号,伪装成普通网友去私信那个“深扒职场”博主,想套点话或者试探IP痕迹,但对方很警觉,根本不回。
她转而分析帖子本身,看文字风格、标点习惯、用词特点。
她再翻出了张丹丹以前在报社内网发的投稿、写的邮件、朋友圈的文字,一点点比对。
接着,她通过公开的API接口和工具,调出那个时间段微博服务器的登录日志,发现发帖账号的登录IP地址显示是海外的代理服务器,这显然是做了伪装。
但这难不倒她。孟希贤开始反向追踪那个代理服务器的流量。
这是个笨功夫,需要时间和耐心,她不停地敲击键盘,翻查各种公开的服务器日志和路由节点记录。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从蒙蒙亮到完全放晴。
终于,一条出口IP地址被她锁定了。她继续追查这个IP活跃的其他关联账号,在一个技术论坛上,找到了一个注册邮箱。
而邮箱的用户名,和张丹丹的一模一样。
果然是她!
孟希贤靠在椅背上,感觉不到轻松,只有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确凿感。
她拿起手机,找到张丹丹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张丹丹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很平常,“希贤啊,这么早有事吗?”
“有事”,孟希贤单刀直入,“热搜你看了吧?那个‘职场女恶霸’的帖子,指名道姓地点到了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张丹丹说:“看了一眼,你得罪人了?”
孟希贤嗤了一声,一字一句道:“那帖子是你发的。”
这次张丹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点。但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惊讶,只是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孟希贤:“凭我找到了你发帖用的代理服务器出口IP,凭那个IP关联到的论坛账号邮箱。可惜了,你的技术痕迹抹得还不够干净。”
电话那头只有轻微的呼吸声,没有回应。
孟希贤毕竟念着旧情,再度抱着一丝希望开口:“我知道,不一定是你想搞我,是金秉诚找过你,他翻出了去年巾帼水泥厂的事。你是被他拉下水的,对不对?其实这种时候,你应该……”
终于,电话里传来一下短暂的笑声,打断了孟希贤剩下的话。
张丹丹叹了口气,“孟希贤,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金董给的太多了,难道我不选择他,还选择你吗?”
孟希贤不可置信地摇摇头,情绪激动起来,“张丹丹你值得吗?为了点钱,就把自己的新闻理想和记者操守全扔粪坑里了?一个记者,就算有天大的委屈,就算再看不惯谁,也不能捏造事实当枪手!那帖子里多少截图是断章取义?多少爆料是添油加醋?你还取名‘深扒职场’,扒的就是你自己的底裤吧。张丹丹,我以前觉得你虽然傲了点,但至少脑子清醒,有底线。现在为了钱,底线也不要了,如果价钱合适,估计你连尊严也能论斤卖!”
孟希贤的话像刀子一样甩过去,毫不留情。她等着张丹丹的辩解,等着她的愤怒,哪怕是一点点心虚也好。
然而,张丹丹只是道:“孟希贤,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还有事。尊严,理想,这些重要吗?对我来说,现在拿到手里的东西才最重要。你太高看你自己,也太高看那点过去的情分了。”
“还有”,她最后补充了一句,“以后别再打这个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