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的岁月像湍急的河流,裹挟着苏晚不断向前。当她逐渐适应了这流速,甚至学会在其中自如航行时,遥远的东方,江家那座沉寂的宅邸里,某些东西也正因她的离开而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这变化细微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激起汹涌波涛,却荡开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变化最明显的,是餐桌。苏晚离开后,那张长长的餐桌似乎突然变得空旷起来。虽然以往她也多是安静吃饭,但那个固定的、低着头默默进食的身影忽然消失了,留下一个显眼的空缺。最初几天,沈静姝总会下意识地往那个位置瞟,然后轻轻叹口气,念叨一句:“也不知道晚晚一个人在外面吃不吃得惯。”
江睿是第一个直白感受到不同的。他某次又习惯性地想把不爱吃的青椒偷偷扔到旁边座位苏晚的碗里时,才发现那个位置空着,碗筷干干净净。他愣了一会儿,讪讪地把青椒塞回自己嘴里,嘟囔着:“都没人帮我吃了……”语气里竟带上一丝罕见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以前他觉得这个姐姐闷闷的很好欺负,现在才隐约觉得,那种“欺负”也是一种别扭的互动和存在感。
江念对此嗤之以鼻,评价道:“少了个闷葫芦,吃饭清净多了。”但当她某次在家里遇到点烦心事,习惯性地想找个软柿子捏一捏、冷嘲热讽几句发泄一下时,却发现那个最好的目标不见了。对着空气发脾气显得很蠢,这让她莫名有些憋闷,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而对于江述白而言,这种变化更为隐秘和……令人不适。
他依旧忙碌,早出晚归,在家的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但某些固定的模式被打乱了。比如,他偶尔深夜下楼去厨房倒水或冲咖啡时,不会再“恰好”遇到那个同样偷偷溜下来、被他吓得像受惊兔子一样缩回去的身影。走廊里变得绝对安静,不会再听到那种刻意放轻、却又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清晰的脚步声。
书房的门,也再也没有被那种带着犹豫和怯懦的力度敲响过。
家里彻底失去了那一点细微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噪音”和气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秩序回归了,这本该是他习惯且喜欢的,却不知为何,偶尔会让他感到一种……过于沉寂的空旷。
沈静姝成了苏晚信息的唯一官方来源。每次和苏晚视频通话后,她总会忍不住在餐桌上分享一些碎片化的消息,与其说是说给所有人听,不如说是下意识地想填补那份空缺感。
“晚晚好像又瘦了,不过气色还不错,说交了不少朋友。” “这孩子,居然跑去咖啡馆打工了,说是体验生活,唉,何必吃那个苦……” “她导师好像很看重她,夸她什么……思维敏锐?嗯,好像是这个词。” “她说下学期课业特别重,还要参加什么辩论赛……”
江淮生通常会点点头,说一句“孩子懂事,知道锻炼自己是好事”。江睿会好奇地问牛津好不好玩。江念则会哼一声,评价一句“瞎折腾”。
而江述白,永远是那个最沉默的听众。他从不搭话,依旧专注地吃着自己的饭,或者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上的财经新闻,仿佛那些话语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但若有人仔细观察,或许会发现在沈静姝提到“打工”、“辩论赛”这类词汇时,他翻阅电子页面的手指会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或者,当沈静姝感叹“瘦了”的时候,他眉心会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极浅的折痕,但也仅此而已,快得如同错觉。
真正引起一丝波澜的,是沈静姝手机里那些偶尔分享的照片。
有时是苏晚和一群不同肤色的同学在图书馆前的合影,她站在中间,穿着简单的毛衣和牛仔裤,脸上带着浅淡却真实的笑容,眼神明亮,不再是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样子。有时是她参加活动时的抓拍,站在台上,穿着得体的正装,正在发言,姿态从容,目光坚定地看向台下。甚至有一次,是一张她在咖啡馆工作的照片,系着围裙,正熟练地操作着咖啡机,侧脸线条清晰,神情专注。
沈静姝总是带着点骄傲又心疼的语气把这些照片展示给家人看。“看看晚晚,是不是大变样了?”
江述白通常只会冷淡地瞥上一眼,便移开视线,不做任何评价,仿佛那只是几张无关紧要的风景照。
但有一次,沈静姝收到了一张苏晚在正式晚宴上的照片。她穿了一条黑色的及膝小礼裙,款式简洁却极衬气质,头发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线条,正端着一杯饮料和人交谈,嘴角噙着得体自信的微笑,周身散发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成熟而耀眼的光芒。
那张照片被沈静姝递到他眼前时,他正准备起身离开餐桌。目光扫过屏幕,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
照片上的那个女孩,陌生得几乎让他认不出来。
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穿着不合身旧衣服、总是怯生生偷看他、哭得满脸是泪的小可怜。也不是假期回来时那个虽然有所变化、但依旧带着疏离和紧张感的少女。
这是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改变。冷静,自信,带着一种被知识和阅历滋养出来的、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光彩。
一种极其细微的、复杂的情绪,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那情绪太快太模糊,他甚至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是惊讶?是诧异?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无法承认的……被挑战感?
但也仅仅是那一瞬间的停滞。下一秒,他的表情已恢复成一贯的冰冷淡漠,仿佛刚才的失神从未发生。他推开椅子站起身,语气平淡无波地扔下一句:“长大了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然后,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孤峭,没有任何留恋。
沈静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拿着手机,轻轻叹了口气。她隐约觉得,大儿子那冰冷的外壳下,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极其微小的裂缝,但很快又被他自己严丝合缝地堵上了。
这些遥远的、关于苏晚变化的碎片信息,像偶尔投入他深潭般心境的石子,或许确实激起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很快便沉底,消失无踪。他的世界依旧由精确的数字、复杂的商业博弈、冰冷的逻辑和既定的规则构成。感情用事、儿女情长,在他看来是软弱和低效的表现。
那个他亲手推开、并认定其感情只是“错觉”和“依赖”的女孩,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与他无关。她的成长,她的蜕变,或许值得一句客观的“还不错”的评价,但也仅此而已,无法触动他内心分毫。
他理性地、坚定地这样认为。
并且,用更繁忙的工作、更彻底的漠视,来巩固这种认知。仿佛只要不看不听不想,那些偶尔泛起的、微不足道的涟漪,就从未存在过。
大洋彼岸的苏晚,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发生在江宅餐桌旁的细微瞬间。她正在自己的轨道上加速奔跑,蜕变得越来越耀眼。而江述白则在他冰冷坚固的堡垒里,一如既往地运转着。两条线,短暂交错后,似乎正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加速延伸。
只是,那投入深潭的石子,即便涟漪散去,也终究改变了水底沙砾的分布。某些东西,一旦开始松动,便再难回到最初的绝对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