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带着冬日的凉意,吝啬地洒在青砖地上。
宿醉后的头颅,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牵扯起一阵钝痛。
裴清梧蹙着眉,意识在混沌的边缘挣扎,试图抓住昨夜支离破碎的片段。
温热的唇瓣……
急促的呼吸……
少年滚烫身躯下的悸动……
还有那只最终强行抽离,带着克制与慌乱的手……
想到这里,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沉沉一跳。
身侧的床榻空着,只余下被褥的褶皱。
裴清梧撑着身子坐起,锦被滑落肩头,凉意瞬间激得她一个哆嗦。
低头,素白的中衣领口松散,露出一小截莹白的颈子和精致的锁骨。
那上面赫然印着几处暧昧的红痕,像是被什么灼伤的花瓣,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几乎失控的纠缠。
脸上轰然烧起一片热浪,比昨夜的酒意更甚。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拉扯好衣襟。
“吱呀——”
轻微的推门声响起。
顾恒端着一个白瓷碗,低着头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圆领袍,发髻束得一丝不苟,步伐放得极轻,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只将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醒酒汤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姐姐,”他开口,声音极沙哑,仿佛喉咙里堵着什么似的:“醒酒汤趁热喝了,头能舒服些。”
一时间,屋里静得可怕。
裴清梧的目光落在碗沿蒸腾的热气上,试图以此掩饰自己脸上的窘迫。
昨夜炽热的吻,他失控的探索,她情动的回应……
还有最后时刻,他狼狈的退却和她那句“是我先招惹你的”……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寂静中汹涌回潮,无声地撞击着两人的心防。
“咳……”裴清梧清了清嗓子:“有劳你了,阿恒。”
“这是我应该做的。”顾恒飞快地应道,依旧没有抬头:“姐姐喝了汤,再歇歇。铺子里有我看着呢。”
他说完,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快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裴清梧端起那碗温热的汤,小口啜饮着。
喝完之后,果然好受多了。
门外的院子里,与卧房内的静默截然不同。
阳光已经慷慨地铺满了后院的老梅树下,众人动作麻利地收拾着昨夜宴席的狼藉,桌椅碰撞声、扫帚扫过地面的沙沙声、压低的笑语声交织在一起。
石大勇一边搬桌子,一边笑道:“可得小心点,这桌子腿昨晚差点让五娘那丫头给蹦跶散了架。”
“石大哥,你可别冤枉我!”五娘的声音带着宿醉后的些许沙哑,却依旧清脆如珠玉。
她正帮着银岚收拾碗碟,脸颊上昨夜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尽,精神头倒是恢复得挺快:“明明是那葫芦鸡太香,大家抢得太狠,桌子跟着遭殃嘛!”
“就是就是!”于意在一旁小声附和:“师父窖藏的酒,后劲儿可真大……”
说着,她揉了揉太阳穴,引来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
银岚刚好收拾完碗筷,直起腰:“你们这群小猴儿呀……”
裴清梧站在卧房半开的窗边,将院中的喧闹与温暖尽收眼底。
她拢了拢微乱的鬓发,转身走向妆台。
镜中人双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眼神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铺子的大门已经打开,晨曦斜斜地照在擦得锃亮的柜台和摆放整齐的糕点架上。
顾恒正站在柜台后,低着头,清点着这几日的流水。
阳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紧绷着,只有在裴清梧走近的脚步声清晰响起时,翻动纸页的手指才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指尖微微蜷缩,泄露了心底极力隐藏的波澜。
“东家。”一边忙活的茜桃道:“昨日流水都记下了,不算赚,但也……”
话未说完,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骤然打破了市井清晨的宁静。
顾恒猛地抬起头,裴清梧也停下脚步,秀眉微蹙,心底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只见数匹膘肥体壮、鞍鞯鲜明的军马猛地冲至铺门前,带起的风尘立刻弥漫开来。
为首的一名军官,身着便于行动的皮甲,腰间挎着制式横刀,风尘仆仆,一脸冷硬的肃杀之气。
他身后跟着四名同样装束的军卒,神情紧绷,右手都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那军官利落地翻身下马,沉重的马靴踏在门前的石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谁是当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裴清梧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奴家便是,军爷有何见教?”
军官也不废话,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柜台上。
“奉陇右节度使慕容承恩慕容帅令,前方将士戮力御边,劳苦功高!特征调酥山小集精制糕饼三万份,以犒三军!限期内如数备齐,不得有误!”
“若有延误军需,军法处置!”
“三、三万份?!”柜台后的茜桃倒吸一口凉气,漂亮的脸瞬间失了血色,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都变了调。
裴清梧的心,也猛地一沉。
但此刻,她也只能强压着翻腾的情绪,面上依旧镇定,伸手拿起那份文书。
三万份……
即使是整个酥山小集总店和西市分店日夜不停歇地赶工,五天时间也几乎是压在极限上。
这绝非普通的劳军……
裴清梧缓缓抬起眼,目光迎上那军官冰冷审视的视线,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军爷,既是劳军犒赏,小点自当竭力报效朝廷。只是这三万之数,委实庞大,不知是供何处将士?所需何种形制、口味?时限又如此紧迫,可否宽限几日?或分批……”
“哼!”军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打断了裴清梧的委婉试探:“问这么多作甚?军令如山!要的就是你们这秦州城最出名的点心!”
“慕容节帅的令箭在此,尔等只管照做便是!五日之后,自有军需官前来点验收货!若少一块……”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拍腰间的横刀刀鞘,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小心尔等的脑袋!”
刀鞘撞击的声音,登时让所有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印信在此,好自为之!”
说罢,他再不多言,转身带着四个同样凶悍的军卒,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
沉重的马靴踏在石阶上的声音由近及远,紧接着是战马暴躁的嘶鸣和一阵急促远去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长街的喧嚣里。
铺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死寂中,石大勇凑到柜台前,指着文书上刺目的字样:“东家,这不对啊,这数目不对!”
到底是退下来的老兵,一眼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整整三万份,就算是一人一天只供一份点心,也足够三万大军吃上整整三天,这哪里是寻常劳军?这架势,是在战前囤积口粮啊!”
闻言,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头顶,连顾恒的脸色都瞬间变得铁青。
裴清梧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他们要干什么?!
结合此前的异动,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惊悚得让人不敢深想。
铺子里,众人惊恐茫然的目光在她和石大勇之间逡巡,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恐惧。
顾恒一步抢到裴清梧身侧,紧紧握住了她冰凉僵硬的手。
少年的掌心,温热有力,像一根暂时钉住她摇摇欲坠心神的锚。
有了主心骨似的,裴清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眼帘,目光扫过铺子里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
这不是征用,这是绑在酥山小集脖子上的一道催命枷锁,是押上他们所有人身家性命的投名状。
做也得做,不做,即刻便是刀兵相见。
“银岚”她的声音响起,异常地平静:“立刻核算库房所有现存面粉、油脂、糖料、果脯、干果……一定要给我列出详细清单来!”
“哎。”
银岚知道兹事体大,根本不敢多问,连忙去办了。
“大勇哥……”
“在!东家!”石大勇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
“你即刻去西市分店找周掌柜他们!”裴清梧语速极快:“让他们夫妻二人立刻盘点分店所有物料人手,除留一成人手维持日常打理,其余所有人,带上所有能带的物料、蒸笼、烤炉……总之就是所有家伙什,一个时辰内,全部撤回总店!”
“分店,就暂且歇业吧。”
“啊?歇、歇业?”石大勇一时没反应过来,西市分店可是刚打开局面。
“立刻。”
石大勇咽了口唾沫,猛地一点头:“明白了,东家!我这就去!”
话音未落,人已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魁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喧闹的晨光里,只留下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师父……”五娘和于意围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惶和不解。
西市分店是她们的心血,骤然关门歇业,简直像剜去了一块肉。
裴清梧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将所有情绪压入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片冷静。
“三万份,五日,这是要榨干我们所有人的骨髓气血。”
“分店生意再重要,此刻也比不上保住大家的性命和铺子的根基,关店,是收缩力量,也是断尾求生,若连总店都保不住,西市的分店也不过是水中浮萍。”
说着,她转向茜桃:“茜桃,你立刻去办三件事。”
“第一,通知所有相熟的供货商,不计成本高价紧急采购原料有多少要多少,告诉他们,酥山小集生死关头,全赖他们援手,日后必有厚报!”
“第二,派人去车马行,预付定金,将所有能雇到的车和马都给我定下来,随时待命运送物料和人手。”
“第三,去寻几个手艺最好的老师傅,无论他们此刻在哪里帮闲,用双倍,哪怕三倍的工钱,请他们立刻来这里,告诉他们,接下来五日,吃住都在铺子后院,日夜赶工。”
茜桃听得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应道:“是!东家!”
转身便小跑着去安排。
“师父,我们能做什么?”
五娘见铺子里剩的人不多了,忙问道。
“你们……”裴清梧的目光扫过剩余人:“去后院,把所有能用的蒸笼、烤盘、模具什么的,统统清洗干净,检查一遍,然后和银岚一起,把库房里所有能用的食材初步整理出来,分类摆放,方便计算缺口,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是!”
四个小姑娘重重点头,互相看了一眼,也快步跑向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