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刹停在云山饭店门口,岳逢青扯开安全带下车,将车钥匙甩给服务生后便匆匆朝灯火辉煌的大厅走去。
初秋傍晚的凉意在她肩头停留几秒,很快便被大厅内馥郁的香气吹散。一早在门口等候的助理夏雾迎上前去引路,小声对岳逢青说:“大小姐,今晚的家宴,徐总也在。”
见岳逢青脚步没停,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夏雾迟疑了一下,又说:“我们的人半小时前传来消息,集团那边拟了调令,要把徐总调回集团,不再管理酒店业务了。”
高跟鞋的声音停了两秒才响起。
“那爸爸有没有说,给徐令仪什么职位?”
“岳董还没有明确指示,但秘书处那边私下里在传,岳董属意徐总去分管集团财务,多半是要让她做首席财务官的。”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包间门口,岳逢青轻声嘱咐夏雾:“你现在亲自把清淮接到我在望舒湾的房子,别被人发现。”
“大小姐放心,我立刻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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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推开包间门的瞬间,岳逢青换上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朝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走去:“爸爸!”
岳振声不久前刚刚过完五十二岁生日,许是因为精神状态极好,除了鬓间几缕白发外,并不显出老态。作为振岳集团的创始人在商场沉浮数十载,岳振声精明强干却又待人和气,在慈善事业上也一向舍得,因此在海市商界素有善名。
“阿青一向准时,怎么今日来晚啦?”
岳振声语气里并没有责怪,众人一向知道他很疼爱这个独女,因此无人多话。
岳逢青在岳振声身边落座,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沈闲行笑着接起话头:“伯父还问呢,阿青在集团里轮岗,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我想见她一面都难。”
岳振声抚掌大笑:“这话倒像是怪我打扰你们二人了。”
他转向众人笑道:“闲行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和阿青感情就好。”
在座众人无人不知沈闲行是岳振声钦定的女婿人选,两人青梅竹马,在海市上层圈子里也是一段佳话。
岳逢青的姑姑岳瑶绮陪笑道:“说起来,两个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只是大哥心疼阿青,未必舍得她这么早离开家里。”
这话说得直白,岳逢青的母亲陆歆薇皱了皱眉,没有搭话。
岳氏算是家族企业,利益分配复杂,岳瑶绮作为姑姑关心岳逢青的婚事不妨事,可作为公司股东关心未来继承人的婚事,就难免惹人多想了。
高门联姻,总是有太多利益纠葛在里面,局中人多多少少藏着私心。
岳瑶绮也想到了这一点,面色有些尴尬,但话已经说出口,再找补更显得刻意。
岳逢青刚想开口,却听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徐令仪出声为岳瑶绮解围:“岳董近来要历练大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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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令仪在振岳集团的地位实在不一般。
如果说岳振声是统率振岳这艘大船的船长,那徐令仪就是最具发展眼光的舵手,在她的辅佐下振岳稳扎稳打,逐渐扩张商业版图,从一开始平平无奇的电池公司成长到如今的商业帝国。
振岳进军新市场的精准时机背后,多半有徐令仪的手笔。
从她入职十几年来,业内多少公司开出丰厚的条件要挖走她都没有成功。更耐人寻味的是,她只拿高薪,从来不碰岳氏的股份。
对于岳氏来说,徐令仪是“家臣”,是岳振声的左膀右臂。
“爸爸想要我去哪里历练呢?”岳逢青看向岳振声,心底的猜测又坐实几分。
“振岳近几年新开展的酒店业务,你徐阿姨已经跟进很久,如今也已经走上正轨。阿青在集团内也工作了一段时间,爸爸想让你从明天起做振岳旗下酒店的总负责人,不知道我们阿青意下如何?”
岳振声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岳逢青是岳振声的独女,将来总要继承岳氏。而振岳集团最核心的子公司就是振岳汽车和振岳电子。所谓的振岳酒店,无非是岳氏版图的小小点缀,以岳逢青的身份,接手振岳酒店和流放没有区别。
岳振声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岳振声觉得自己正值盛年不愿放权?
抑或是岳振声和岳逢青父女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矛盾?
没等家宴上的众人理出头绪,岳逢青已经用最乖巧顺从的姿态答应下来,对着岳振声敬了一杯酒:“爸爸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岳振声满意地拍拍岳逢青的肩膀:“我这个女儿就是让我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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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各怀心思的家宴结束,众人站在饭店大门外,目送岳振声和陆歆薇夫妇先行离开。岳逢青近来住在外面,并不与他们一同回家。
“恭喜阿青了。”二叔岳倾涛看向岳逢青,率先开口,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得意。
什么掌上明珠,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大哥对这个女儿看起来宠爱,不还是打发她去做最边缘最不讨好的业务吗?
“阿青你也不用气馁,你还年轻,大哥只是给你个难题锻炼你罢了。”姑姑岳瑶绮开口安慰,话里有几分作壁上观的闲适。
岳逢青面色如常,只是笑笑:“二叔和姑姑的关心,我心里很感激。派我去振岳酒店是爸爸的苦心,我不会辜负他的。”
见她滴水不漏,岳家众人也不再自讨没趣,各自乘车离开。
一时间只剩下她和沈闲行。
沈闲行今天没沾酒,自然而然地坐上主驾驶给她当司机。
“你开我的车送我回家,待会儿自己怎么回去?”岳逢青问。
“那自然回不去了,全靠大小姐收留我一晚。”
“我这里庙小,可容不下你。”
“司机开我的车在后面跟着就好,你不用担心。”
沈闲行熟练地为她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子:“岳董手段高啊,一招杯酒释兵权,给你这个皇太女下放到全岳氏最边缘的角落了。”
岳逢青失笑:“我什么时候有过兵权?想在岳氏争权,还要一步一步筹谋才行。”
“我担心你。你们岳家那几个老妖怪吃人不吐骨头的。”
“早晚要碰上的,怕也没用。”岳逢青安抚地拍拍他的手,“闲行哥不必担心,我有办法。”
沈闲行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阿青。”
“嗯?”
“我们的婚事,你情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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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地说,沈闲行此人品貌才情都是上佳,与岳逢青又有将近二十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在。沈家财力虽然逊于岳家,但在海市经营传承数代,地位显赫,是不折不扣的豪门。
不出意外,沈家下一代的掌权人就是沈闲行。
这场联姻门当户对,人人称羡,海市所有人都认为岳沈两家结亲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两家却一直没有正式定下,无非只有一个原因——岳逢青是独女,将来要继承岳氏的家业。
岳逢青若是个没有实权的小女儿,嫁到沈家做沈夫人,维持姻亲纽带也就算了,可她是岳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事情就棘手了起来。
两位继承人联姻,未来如何划分两家的利益?
倘若岳沈两家合为一家,必有一方势强,一方势弱。势弱的一方难免被逐渐吸纳,家族成员必定反对,就算勉强成事,日后也将遗祸无穷。
倘若岳沈两家各自维持门楣,意味着岳逢青和沈闲行要培养至少两个继承人,可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这步棋变数太多,恐生变故。
岳逢青望向窗外,久久没有回音,久到沈闲行的心一分一分坠落,才听见她很轻很轻的回答。
她说:“闲行哥,我想继承岳氏。”
沈闲行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愿意做围着沈家打转的少夫人,也不愿意放弃自己争夺岳氏的野心。
她毕业于名校,成绩优异,能力也出众,她的时间不该浪费在富太太们之间的交际上,而应该用在经营家产、洽谈合作上。
所以这场联姻最大的获利人不是她,或者说,她能得到的东西远比可能会失去的多。
“我对你是真心,我明白你也一样,”沈闲行听见她有些滞涩的声音,“但你也看到我在岳氏的地位岌岌可危,这场联姻对于目前的我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
“爸爸是在试探我,试探我对岳氏的忠诚,倘若我现在嫁进沈家,那么我从岳氏能得到的,也就只有振岳酒店了。”
“可你是岳董的独女……”
岳逢青打断他:“或许从前是,但恐怕现在未必是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沈闲行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这样的家庭,不为人知的腌臜事情太多。原本名正言顺属于她的东西,却要她奋力去争。
车子缓缓驶进望舒湾,停在岳逢青家门前,沈闲行犹豫着开口。
“阿青,我们之间……真的没有转圜的空间了吗?”
“我在岳氏站稳,至少需要三年,时间太长,对你也不公平。”
“可我愿意等你!”
“沈家等不起,沈叔叔更不会让你等。闲行哥,你心里也清楚,这些都是你我做不了主的事。”
沈闲行沉默下来。
很显然,沈家目前还不是他说了算。他足够出色,却还不够强硬,拿着父亲的赠予,就会失去和父亲相争的锐气。
站在低处的人没有呼风唤雨的本领。
“阿青,你信我。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说服爸爸放缓我的婚期。”
黑暗的车内,沈闲行望向岳逢青的眼神炽热而坚定,看得岳逢青有些失神。
少年人天真的承诺总是来得容易,可情人饱含爱意的眼神使她说不出残忍的话语。
她听见自己说:“好,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