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纪迟年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
阴天,天色暗沉,昨天暴雨的痕迹还未消失,地面湿漉漉的,树上屋檐时不时往下滴水。
按理说今天是要去上学的。
但他向来都是随心,想去就去。
起来,胃里翻山倒海。
他进厨房煮了碗面。
纯素面加点盐。
不好吃,但也能让他稍微好受些。
吃完,他顺手把碗洗了,15:27拿上外套,换鞋,出门。
过生日空手去总归不行。
他先去了北鸣街,找了家糕点铺。
店门口没其他人,有些清冷。
老板娘是个身材匀称的中年妇女,原本还坐在一旁拽瞌打睡,看到纪迟年往这边走来,又赶忙站起身开始招呼:“小伙子,看看,要吃点什么?”
纪迟年对她说:“拿点枣泥酥和鲜花饼。”
纪迟年没说具体要多少,老板娘提议:“那就每样拿一盒?”
纪迟年点点头,说:“行。”
走前,他瞥见角落,又拿了盒条头糕跟凤梨酥。
老板娘将东西装进透明塑料袋,递给他,说:“一共五十二。”
纪迟年拿了张一百给她,静静等着她找钱。
“五十二,”老板娘将钱放桌上,推给他,“找你四十八。”
纪迟年拿过,走了。
纪家在市区,离这挺远的。
纪迟年先坐公交,然后又打车,花费了近一个半小时。
进门前,他犹豫了片刻。
犹豫时,门开了。
是纪敛。
他说:“直接进来吧。”
纪迟年觉得他先前就拿着杯茶在窗前等着自己了。
踏进房门,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气息,让一些痛苦又灰暗的场景再次从纪迟年脑中闪过,每一帧画面都是高清还带配音。
有两三年没回来过,一回来还是就像刚结痂的伤被人活生生刮开。
他将东西放在茶几上。
廉价的东西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跟他一样。
“我奶奶呢?”纪迟年问。
纪敛答:“厨房熬汤。”
纪迟年环视一圈。
什么都没变。
纪敛主动提起:“爸妈今晚有事不在家,中午给奶奶庆祝过了。”
闻言,纪迟年没什么顾忌地坐到沙发角落,靠着椅背,抱着手臂,闭目养神。
“你买这么多甜食,”纪敛看着那袋子问纪迟年,“是不知奶奶今年多大了吗?”
纪迟年掀起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
“没事找事,你有病吧。”
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听到了,教训他说:“迟年,不可以这么跟你哥说话。”
“快道个歉。”
纪迟年闻声一怔,扭头看向她,眼里难得有了点温情,很快恢复,听话得哦了声,挺无所谓的,还是那姿势对着纪敛道了声:“抱歉。”
然后解释:“今天奶奶生日,图个高兴而已,少吃点没事。”
纪敛觉得好笑。
跳过纪迟年,说:“没事奶奶。”
奶奶各看了眼他俩,没忍住乐,笑眯眯,和蔼可亲:“菜都好了,快去洗手吃饭。”
一前一后行动。
18:14。
外面天终于暗下来了,路灯亮起微弱而昏黄的光。
三人坐下,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
“快尝尝这板栗鸡汤,熬了快两个小时。”奶奶帮他们一人盛了碗,“记得你们小时候都挺爱吃的。”
奶奶是广东人,对熬汤特别讲究。
没人说话,都默默吃着。
奶奶突然问:“迟年带什么来了?”
“一些甜食。”纪迟年说。
奶奶:“什么甜食?”
纪迟年:“枣泥酥,鲜花饼,条头糕,凤梨酥。”
“哦,”奶奶笑了,“迟年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些东西呢。”
纪迟年动作稍顿,良久才恢复,开口说:“……生日快乐,奶奶。”
奶奶笑得眉眼弯弯,很高兴。
纪迟年从三个月大起就跟着她,她把他养到十四岁,又被纪家要回去了。
结果就变成了这样。
她发现后既心疼,又后悔。
心疼她养了那么久的孩子,被那对称不上父母的父母短短时间就毁成了这幅样子。
更后悔当初把他交出去。在离开她前,纪迟年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生机勃勃,有着璀璨未来和无限可能的少年。
满身的朝气。
她从外省搬到纪家住下,想要改变。
但好像,单凭她已经于事无补了。
那个举手投足间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好像已经在那片名为堕落的土壤中扎根,发芽,重新生长。
而她,
已经老了。
吃完饭又闲聊了会儿,回家时已经八点多了。
纪迟年要走,奶奶要他留宿。
“不了奶奶。”纪迟年拒绝,“下次有机会再来看您。”
她知道纪迟年的性子,便不再劝,只是说:“叫纪敛开车送你。”
“不用了奶奶,”纪迟年走出房门,只觉得如释重负,呼吸都顺畅许多,“我打车。”
奶奶送他到小区门口,“路上小心啊。”
“知道了。”纪迟年边走边说。
走出去五六米,纪迟年回头看,见奶奶还站在那,便朝她挥了挥手,喊:“奶奶您快回去吧,天冷风大,别着凉了!”
奶奶点点头,听话地回去了。
夜色漆黑,弯弯的月亮早已高挂在枝头,不知什么时候下过毛毛细雨,路面被雨水沾湿,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
*
星期天,殷楠准时准点到约定好的餐厅等着。
是普通人家吃不起的星级餐厅,黑白灰的装修风格,大理石地板,水晶吊灯,很高级,也很冰冷。秦铭带她去过很多次类似的地方。
来这的所有人都打扮得很得体,举止端庄优雅,谈吐大方,估计不是高管就是白领亦或者社会精英,秦铭也带她见过很多。
对殷楠来说——餐厅不如路边摊,人脉就如陌生人。
大概是天生的不愿,与骨子里的不屑。
是不屑,
不是自卑。
即便如此,即使现在,殷楠的傲骨依然犹存。
生于烟火尘埃,难融罗马群星。
那便独行其道,走好自己的路,身上的傲骨无论如何不能折儿。
江敏迟到了。
殷楠边背书边等着。
她想喝水,抬手拿杯子。
“哐当”
一声清脆的响声,手上的银镯和玻璃杯发生了磕碰。
经常这样,殷楠毫不在意,但注意到红绳和银手镯缠到了一块儿,她放下书,一点点拆开。
这两东西她戴了得有十多年了。
银手镯是她七岁那年,他爸殷晋花钱给买的,说是保平安,红绳是九岁时她小姨江慧给的,说是辟邪。
殷楠戴习惯了。
当护身符。
隔了半小时。
江敏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啊楠楠,”她解释,“公司有事临时耽搁了。”
“没事。”殷楠将桌上的东西收好。
点菜,殷楠不挑叫她点,江敏就随意点了七八道。
上菜。
每一道都量少而精致。
殷楠觉得华而不实。
边吃,江慧边跟她聊,她好像很怕冷场,一直在刻意找话题,一问一答,很尬,浑身不自在。
“楠楠,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
“马上高考了,要努力也要适当放松。”
“知道了。”
……
差不多了。
江敏小心翼翼道:“我和你叔叔商量了一下,希望你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不用了。”殷楠直接道。
“楠楠,”江敏声音很低,带着愧疚,“这些年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想要弥补你,这几天你小姨跟我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妈妈不知道你当时过得那么苦,你当时怎么不来找妈妈啊……”
殷楠淡淡打断道:“你当时怀孕了。”
殷楠找过她,两次。
一次是她被造黄谣,一次是她刚被欺凌,江敏都是同样的理由,不以为意。
“我知道,”江敏突然提及,“因为你爸的事情,你……”
殷楠手一顿,皱起眉,身上的某处陈年伤口似乎开始隐隐作痛,声音冷了好几个度,问她:
“突然提他干嘛?”
殷晋已经死了,死在二○一四的夏天。
那天放学,秦铭来找她。
在刚走过一道桥时大雨倾盆而下,两人都没伞,急匆匆跑到一家药店的屋檐下避雨,衣服鞋子什么的全湿透了,还有被溅上的污渍。
殷楠把书包甩到地上,脱下校服外套,用力拧着水。她里面穿着件短袖,露出的手臂快要瘦到皮包骨。
无规律的雨声中,秦铭极其突兀地说了句话——
“你爸他可能要不行了。”
几滴雨水顺着头发的走势流到了殷楠脸上,一路往下,她手上动作一顿,呼吸都变得沉重,虽然知道是迟早的事,可发生时还是觉得很突然。
当天晚上,殷晋就走了。
他除了殷楠没有其他亲朋好友,殷楠没钱,拜托秦铭处理的后事。
葬礼很简单,也很凄凉。
隔天早上,直接火葬。
然后撒江里了。
“过去的事就当它过去了,过好你自己的生活,我不需要你的补偿,以后别来找我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殷楠直接撂筷子走人,“时间不早了,我吃饱了,先走了。”
“等等!楠楠,”江敏反应过来拎包追赶,“妈妈送你!”
“不用了!!”
殷楠头也不回。
殷晋二○○八年出任务为救人意外成为了植物人,他有保险,医疗费不用愁,但江敏还是伤心过后,毅然决然选择改嫁,而且并没有带上殷楠。
会定期打钱。
不多,但也能凑活。
后来那么多年,都是江慧出于善良在照顾她,出了什么事需要家长,她也都是找江慧和王婉娟。
江敏的补偿来的太迟。
殷楠已经不稀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