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楼

    雨淋淋的天气。阴了半天,半夜又下起雨,雨势愈大,暗风吹雨入窗。一阵悲风吹得纸稿乱飞,孟弗谖用手按住一张。那是宣和年间的旧稿。

    “独寤寐言,永矢弗谖。汴京多能人,不乏奇女子。可惜世人多为男子立传少有为女子立传。今我记载,略叙生平。”

    往日旧稿让人灵魂出窍回到写下此稿的日子。那时惠风和畅,和社中成员喝着酒,信手把笔的惬意早已一去不返。今年是建炎元年,汴京城破的第一年。现在,她是乱世中疲于奔命的遗民。

    孟弗谖叹了口气,望着窗外雨水浸湿的山林。江南的雨真冷。小时候她迷恋诗词描写的烟雨江南,总想去江南看看。现在身在江南,心境却面目全非。

    宋彤闻声过来,问道:“叹什么气?”

    孟弗谖有点不好意思。“凄风苦雨不免回忆起前尘往事。”

    二人挤在一角昏黄的灯影下看着桌案上薄如蝉翼的旧稿,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寒暄起来。

    “我像个书会先生总嚷嚷着为你立传。不知道为什么初次见面觉得你是个让人想听的故事。”

    “我们是建中靖国年认识的。”

    故事也从那年开始。

    金楼是座金碧辉煌的楼,位于汴京城南蔡河旁,受教坊管辖,蓄养官妓供官府宴请游乐。一个晴美无风的中午,阳光射进窗棂,打下一条条柔美的光线。宋彤坐在铜镜前抿发髻。梳子蘸着刨花水一点点抿,水顺着手腕一路滑落至脖颈,胸前亵衣浮现一片湿渍。

    幸好没穿衣裳,不然弄脏了肯定挨骂。宋彤长舒一口气,放下梳子,在镜子前端详自己:一丝不乱的发髻,美人尖,周正的脸,不画而黛的浓眉,水波潋滟的杏眼。很出挑的眉目,谁见了都说她眼睛眉毛长得好看。儿时村里算命先生看面相,说她眉眼好配着高鼻定是清贵的命。然而,沦为官妓怎么算也算不着清贵了。

    她是两年前被舅舅卖入金楼的,和一批年纪相仿的人一同学艺。和她一批的人要么是老资历要么是戏班子转卖,自幼学吊嗓子,翻跟头,梳妆打扮。和她们比,她是落了下乘。刚来那会学跳舞,步子跟不上曲调,腰肢不够纤软,跳舞跳得令人发笑。还好嗓子算老天爷赏饭吃,唱歌上扳回一局。至于梳妆,如今也能梳几个时兴的髻,化些平常妆容,只是费时费力不如她们轻快。

    桌案上青白瓷香炉里的香篆烧尽,开着一朵压实的香灰花。已经是未时。

    隔壁屋“铿”一声门开。

    只听王妈妈闯进屋,尖锐叫喊:“还睡!全趴床上挺尸!我说话你们当耳旁风?今天头回登台,不早点起来收拾还等什么?”说着隔壁屋又是翻被子声,又是铜盆倒水声,又是橐橐脚步声。不一会儿她这屋门响,隔壁屋一屋子人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宣娘,她见到宋彤愣了下,眼神错过,只当没人似的走到别处去开箱梳妆。

    王妈妈见已有人在屋内梳妆好,两手揣在袖子里,眼睛滴溜溜打量。她是教坊出来的老手,不过三十上下,一双柳叶眉,狭长眼睛,高颧骨薄嘴唇,欢场里修炼出嘴尖眼毒的本领,两眼皮上下扫几眼就知道姑娘的妆容何处妥当,何处欠缺。

    只见宋彤将扰扰青丝用两根粉色丝带绾成高双髻,两鬓各簪忍冬纹金梳篦,面敷朱粉,轻注朱唇。虽是淡妆却清丽不失明艳。上穿月白色褙子,下着杏色百褶裙,露出一摸蜜合色抹胸配着月蓝披帛,披帛轻轻晃荡如水波般荡开。

    凝脂红玉,香腮浮雪,好个娇俏佳人。

    王妈妈越看眼睛越亮,指着宋彤向众人夸耀道:“你们瞧瞧,人家彤娘早起来梳妆打扮,这双髻盘得一点不毛。以前彤娘不会盘髻,可人家勤能补拙任是学会了。你们要是像她一样,我还操什么心?”

    “要是像她一样不练舞自然早起喽。”

    很轻的声音但宋彤能听见。她始终不动声色整理衣裳。自从迈入金楼就明白一个道理:不是你不招惹别人,别人就不来招惹你。捧高踩低,见不得人好是人世间常有的事。听声音倒不像是宣娘?也不敢笃定是谁。

    宋彤手持铜镜端看自己,头一回将胭脂用重了些,不大习惯,好像平白无故多长出几岁。两年前还是一团孩子气呢。为此,王妈妈没少在买她的价钱上讨价还价。

    宋彤正看着,冷不丁和镜子里的宣娘眼神撞在一起。对方撇了下嘴,嫌恶地转过身。可巧,王妈妈绕到众人后面正好对上宣娘。宣娘吓得哆嗦了下,慌忙挤出笑脸。王妈妈没看她,走到别人跟前查看妆容,像只鹰在空中巡猎。

    姑娘们吓得似老鼠大气不敢喘,屋里寂无人声。“莎,莎,莎”穿衣声也小得出奇,众人无不放轻手脚,生怕动静大了被王妈妈盯上。

    有个女孩头发发毛,怎么盘也盘不好。王妈妈眼尖瞧见,健步上前,一把揪住耳朵,破口大骂:“中午没吃饭?一个发髻都盘不好!要你有什么用!”说着亲自动手盘,双手像拧干衣裳似的用劲将头发拧成一股,用钗子固定好。痛得那女孩眉毛皱在一起,两眼泛红。

    王妈妈骂了句矫情,朝众人发话:“我早和你们说过今日登台是多么的重要。你们不为我争气也该为自己争气。头一回登场打出名气做行首,谁都高看你们一眼!你们想想住后院的姑娘,她们是什么吃穿用度?我说的都是好话,别不当回事。伶人年轻时没才艺傍身,到老了更受苦。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姑娘们一个个小声应答,宛若惊弓之鸟。

    宋彤默默点头附和。她们这群姑娘自打卖入金楼就在王妈妈眼皮底下讨生活,天天起早贪黑练功。什么丝竹笛箫,跳舞唱曲还有识字背书通通得练。没人不挨骂,没几天不挨骂,至于挨打更是家常便饭。

    宋彤清楚记得她刚来时没跟上众人舞步被打的情景:三指宽的桐油木板刮着她的脸。王妈妈问她:“要不要脸?怎么学都不会?是不是猪托生的?来告诉大家你究竟要不要脸。”她躲着板子,让脸离板子远些似乎耻辱也能少些。底下嗤笑一片。“来呀。面朝大家呀。躲什么你。”底下笑声更大了。一串串泪散了珠子般无声往下掉,宋彤的心和打板子的手一样灼烧着。

    自此,宋彤发了狠像黄牛拉犁般拼命练功。许是她识字也学过书法和字画有点功底子,学起书画来突飞猛进。王妈妈见状倒是特许她不要练舞专注于书画,对她的态度也似对后院那些姑娘般和颜悦色了许多,甚至眼神中流露出赞许和爱意。宋彤同往常般沉默寡言,心里却恨透了。

    众人将王妈妈对宋彤态度的转变看在眼里。就在王妈妈不让宋彤练舞后的第二天中午,众人呆鹌鹑般看着宋彤当着她们的面回房休憩。有人忍不住问为什么不练舞?宋彤说王妈妈准许的。众人练舞练到晌午只有一柱香的功夫小憩,练完满头大汗回房一看宋彤已经起床到外面习字去了。

    宣娘头个不服。她自称为人耿直,直来直去。当然,她再耿直也不敢和王妈妈说半个“不”字,对宋彤却阴阳怪气。这源于金楼惯例:每批人里挑一两个拔尖的入住后院,悉心栽培为金楼行首。本来她是这批人里最有可能入选的,谁曾想来了个宋彤同她争抢,王妈妈还对她多有优待。怎能不气?

    宋彤自然知道宣娘的怨愤。说起来好笑,大家都是穷苦出身卖入金楼。这世道将人分三六九等,连金楼的官妓也分甲乙丙丁,为争做行首斗得眼红。可是没办法,她不会因为谁看不惯她就让步的。她实在受够被人挖苦嘲讽的日子,想要被高看就得往上走,譬如做她们这行就得做行首。王妈妈说的没错。

    不过做行首不是宋彤的最终目的。她读过书也听人说过,那些出色的行首常和达官贵人往来唱和,运气好能赦为良人或是嫁做人妇,不必在欢场里苦熬。

    要是能赦为良人。唉。想太远。远的不提还是先提眼前吧。要是她表现出色,熬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能从阁楼移到后院去。金楼后院的姑娘们每人住一间高敞的屋子并一个大姐伺候着,平日待在屋内,有人传唤才坐轿子出去应酬,日子过得总好过待在昏暗的屋子里和十几个人睡大通铺互闻对方头油。

    宋彤正思绪万千。门外一大姐行万福,进门告知马车已备好停在金楼外。王妈妈忙招呼众人下楼坐车。

    马车一路西行。汴京城西南以园林闻名于世,除皇家建园外,显贵、庶人皆在此开垦筑园。因此,沿蔡河西南一路草木繁盛,四季皆有景色可赏。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路柳烟花雾,莺啼芳树,繁花如绣,竞相争艳。

    宋彤等人终日困于幽室,不曾出来走动,见外面清风迎人,人头攒动,沿街小店鳞次栉比。蒸馒头,小泥人,卖枣糕热闹的叫卖声勾得车里一群人眼睛扒着窗户,朝外看个不停。王妈妈咳嗽几声示意不可太过,也就随她们去了。众人一路看一路瞧。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自京城西南角的宴宾楼前停下。这便是她们今日搬演的地方。

    宴宾楼临湖而建,是四层歇山顶高楼。湖水浩浩汤汤,高楼巍然耸峙。远远望去,早有其他官妓成群结队站在楼前石阶上等待,和她们一样打扮得花团锦簇,暗香浮动。周围停驻一排排钿毂香车,那是前来游玩的世家子弟。

    宋彤自知第一次登台意义重大,万万不能在台上失手。不然,接下来的日子就等着被王妈妈冷嘲热讽吧。她蓦地感到一阵激烈的紧张,心中又隐隐期待。

    有人感慨:“哇。这么多人啊!”

    王妈妈倨傲地笑道:“那是自然。自去年正月国丧至今年四月下旬服除,京城百日禁乐。好不容易等到国丧结束,士女们可不得出来游玩解闷?今日钧容直和教坊的人都来了,你们可不要丢人现眼!当然,王妈妈我调教出的姑娘不比她们差。往日你们怎么搬演等会就怎么搬演,定不会出错。记住了吗?”

    众人连忙附和。王妈妈又叮嘱了几句,领着她们登阶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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