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已经猜到是谁,只是还不确定。”宋镧将那些口供放回桌上,抬步离开了。
出了县衙,他没有直接回叶食记,而是又去了趟闵府。
……
今日的闵府透着股沉沉死气。
因为案情,吊唁被推迟,前来吊唁的人都被拒离开,连闵家老爷都称病在床,深深庭院里如今一人也无,这白事办的何其凄凉。
宋镧一路来到西院,才隐约听到人声,有人在念诗。
三姨娘的院子里晒了一地的书画。
见来了人,读诗的人立刻收了书,上前行礼。
“宋大人。”
“三姨娘这是……”
三姨娘望了眼遍地字画,平静解释道:“
这些都是老爷所画所写,恐生了潮,今日天气好,反正暂无他事,便拿出来晒晒。”
宋镧随手拿起一幅提了字的,略略扫了一眼。
“闵夫人和二姨娘素来不和,三姨娘却能独居一隅,明哲保身,足见心性。”
“可能是妾没有什么好争的,没能给闵家添个男丁,再者,妾福薄,生个女儿都要了妾半条命,妾后半辈子便只想平静过活,不想争。”
她说完,微微欠了欠身:“宋大人来此,想来还是为妾与易马夫的事情而来,妾已经说得很明白,易马夫与妾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当年妾在山上寺庙上香,半路难产,幸得易马夫找来产婆才得以母子平安,妾感激他,可怜他,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此事衙门自会派人去寺里核实还你清白,姨娘不必紧张。”宋镧将那幅提字的画卷起,“我只是想来借幅字画而已。”
三姨娘微微一愣,这才笑了笑:“……是妾多虑了,大人需要尽管拿去便是,一幅字画而已。”
宋镧收起画,走了两步,却又停住。
“二姨娘死前一天,闵夫人来找你到底说了什么?”
“……妾已经说过了,夫人责怪我擅自支银子。”
“可据我所知,那几日闵夫人根本没查看过账目,又何来责问之说。”
“或许,是管家告诉她的也未可知……”
“姨娘执意不说?”
“……妾无话可说。”
宋镧哼笑了一声,抬眸扫了一圈院子,状似随口道:“今日升堂未见到令千金。”
他这话一出口,身后的人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熙熙最近染了风寒,有些发热,便没让她随同。”
她不慌不忙解释着,宋镧却压根没有听下去的意思,将字画往袖子里一揣,出了闵府。
一直到晚市即将结束,食客全都散尽,宋镧才跨进叶食记的门。
此时大堂里静悄悄,他刚要走进后厨,叶龄音端着一大碗香喷喷的葱油面就出来了。
“可真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
她正要开饭。
今日其他人走的早,没有做晚饭,她这会儿正打算随便吃点,还叫这家伙赶上了。
她将自己那份摆在他面前,“你先吃,我再去做一碗。”
“不必麻烦,给个馒头就行。”宋镧以为她已经把后厨收拾好了,于是开口道。
而且他对吃的向来没要求,给个馒头给壶水也能吃得下。
能饱就可以了。
不过叶龄音可没那么做,而且葱油面做起来也很快,五六分钟就能做好,她还是进后厨又做了一碗。
再出来时,宋郎君居然还未动筷子,竟然在等她。
叶龄音笑起来: “不用等我的,宋郎君胃不好,可以先吃。”
“没什么,习惯了。”
宋镧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习惯一起用饭的,但他确实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用过饭了。
这种正常的生活习惯好像又回到了他身上。
葱油面香味很浓,酱棕色的面条油亮亮的,上面盖着些许煎得焦软的葱段,旁边还卧了两半糖心蛋,那是叶龄音刚煮的,这会儿还冒着热气。
宋镧端详了好一阵,才夹起那糖心蛋,一口半个。
又夹起一筷子葱油面,细细品尝。
再抬头,叶龄音却正在笑眯眯地看着他。
宋镧茫然:“你看我做什么?”
“我觉得宋郎君变了好多。”叶龄音笑眯眯道:“你以前吃饭看都不会看食物一眼,现在已经能学会欣赏了。”
“……我有吗?”
“有啊!你以前吃饭就像这样!”她给他浅浅模仿了一下他以前吃饭面无表情的样子,木着脸敛着眉,仿佛食物对他有仇似的。
宋镧冷不丁看到她脸上模仿的表情,差点一个没忍住笑喷饭。
叶龄音这才变回脸:“这就对了嘛,吃饭不开心也会伤肠胃。”
“我没有不开心……”
“我瞧宋郎君进来时就拧着个眉头,不是有什么糟心事?”
“……”宋镧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似乎好像,什么心事都瞒不过她。
“易宽上次抄的字还有吗?”
叶龄音歪头想了想:“有吧,你等着。”她快速去到柜台,在柜子下一通翻找,拿来了还剩的一小沓。
她将里面字迹最好看一份的递给他:“易宽和易明都上过学,不过易宽好像学的更出色一些,字也写的最好,易明说他未来说不定能考上进士。”
“是么……”
“是啊。”叶龄音不明原因,但看他眉头又皱了起来,她仿佛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宋镧望着那一行行工整却又无比相似的字迹,定了定神,将那张手抄放回了桌上。
“他……怎么了?”叶龄音感到不妙。
宋镧没有回答她,而是又反问道:“明天能不能劳烦叶娘子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闵家在金石村的一处田庄,闵员外经常会去,明天去了那以后,估计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叶龄音哦了一声,知道他是因为杜教谕的问题,独自出去不方便,于是爽快点了头。
“可以,明早我们就去。”
……
深夜,闵府。
三姨娘的屋里传来一阵阵小女孩的哭泣声,间或掺杂着几句三姨娘轻声细语的安慰,可是不管用,小女孩依旧哭的难以自抑。
“我不要去姑姑家,姑姑家一点也不好玩,我不要去!”
实在扛不住女儿悲伤哀嚎的可怜样子,三姨娘忍不住掉下一滴眼泪,对不远处站着的闵员外哀求道:
“能不能就躲在府里,熙熙她还小,她离不得我的。”
可惜,她的哀求没有达到一点作用,闵员外肃着脸,执意道:“不行,就是因为她还小,一不小心就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咱们不能让衙门里的人发现她。”
他又和缓神色,继续哄小丫头:“熙熙乖,姑姑家不好玩的话,爹爹就让乳娘带你去外祖母家玩几天可好,外祖母家也有很多好玩好吃的,外祖母也想见熙熙,熙熙就去住几天好不好?”
小丫头终于没有再反对。闵员外满意地松了口气,转而安慰妾室:
“这段时间是我委屈了你,我会想办法让衙门不再追查此案,等这件事过去,我就让人把丫头带回来,往后一定加倍补偿你……”
*
翌日一早,叶龄音和宋镧就坐上了去金石村的马车,马车是宋郎君准备的,她不坐白不坐。
宋镧看着一车的箩筐竹篮,以及她旁边放着的锄头和小刀具,犹豫了一下,“那是人家的田庄。”
“我知道啊。”叶龄音好笑地解释道:“我这是要去自己的田里收菜,去了总不能白去吧。”
算算日子,她那些蔬菜应该已经长成大部分了,辣椒也应该可以采摘了。
正好可以顺便带些回来。
马车跑起来很快,没多久两人就到了闵家的田庄,叶龄音本不打算下去的,但这处田庄实在是大的很,她在帘子里简单望过去,那鱼塘都一眼望不到头,水中鸭鹅成群,岸边绿柳依依,田园氛围相当浓厚,她便也下车,一路跟在宋郎君和曹县尉等人后面看景。
“叶娘子稍后可以去钓鱼,那边还有个垂钓台,很是方便。”
曹县尉边走边建议,他和几名手下比他二人早到了小半个时辰,已经把田庄的上下情况摸了个遍。
田庄的庄园后种了一片红枫,叶龄音本打算过去瞧瞧的,曹县尉却一把阻止了她。
“叶娘子还是别去了,怕把你吓着。”
“哦……”叶龄音隐约觉得此刻不该有好奇心,于是老实跟在后面没乱跑。
曹县尉打开了一个小偏屋的门,昏暗灯火里,一座不大不小的神龛暴露在日光中,神龛中供着菩萨,菩萨之下立着个牌位。
上刻:先室施五娘贤妻之灵位。
曹县尉又指着里面的一处画像让他们看,并不解道:“这个施五娘的名字,我总感觉在哪听过,还有,那闵员外啥时候多了个先室,他夫人知道吗?”
不过把先室供在这偏僻的田庄里,应该也不知道吧。
有个手下又去开了北面的一扇窗,窗户一开,一座高高的坟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视线中,把叶龄音吓了一跳。
怪不得不让她去后院,原来后院里还起了个坟!
“估计连这座田庄闵夫人都未必知道。”宋镧转头看了眼叶龄音。
“害怕的话可以先出去走走。”
叶龄音摇摇头:“还行。”
若这时候出去,估计外面的阳光都是凉的。
她跟在宋镧后面,亦步亦趋靠近窗口,从窗口处望那座坟。
从墓碑上的内容来看,可以确定是闵员外为施五娘立的碑。
“这田庄可有管事?”
“有,已经派人去找了。”
曹县尉又道:“隔壁还有一处书房,上了锁——”
他话还没说完,外面就有下属跑进来回禀道:“管事找来了,书房的门也开了。”
倒是及时。
几人又移步去了书房。
书房里很精致,下人打扫的也很勤快,到处可以看到经常使用的痕迹,正中间的紫檀木桌案上甚至还有一摞工整的手抄。
因他们到访的突然,此刻管事显得慌张极了。
宋镧拿起那摞手抄,里面有一些是写字人自己练习写出来的小文章,他仔细看着上面早已风干的字迹,以及最后的落款,眼底的某种情绪最终变为失望。
他冰冷地看着那名管事,漠然道:“说说吧,闵员外经常带过来的那个孩子。”
看管事低头不敢吭声,宋镧提醒他:“那孩子叫易宽,也可以说,叫闵宽。”
……
“真的想不到,易宽居然是闵员外的儿子!”
叶龄音坐在自己的田垄上,一边薅着手下的小青菜,一边不是滋味道。
“那牌位上供的主人是不是他娘?”
“这个要等曹县尉拿着画像去确认才知道。”
宋镧在旁边地里,一边给他种的庄稼锄草,一边不咸不淡地回答,他的地不知道何时被他种上了,里面的豆苗都有半截小腿高了。
“唉……曹县尉看着也挺难受的,出了庄子脸色都变了。”叶龄音其实心里也有些难过,她隐约已经猜到了凶手。
砒.霜这种剧毒一点一点下入,一点一点折磨,时间之漫长,怨念之深远。
终究是走错了路。
因还要赶回叶食记,叶龄音没有像往日那样磨蹭,聊完后,她就加快了手里收菜的速度。
不过因为辣椒是第一波丰收,各种椒都满满挂了一摞,红红绿绿,密密实实,叶子都遮不住,叶龄音摘起来又高兴又有点辛苦。
而且她一手拿两个竹篮,着实有点费力。
就在叶龄音再次直起腰想要喘口气的时候,宋郎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伸手卸下了她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改自己拎着,然后沿着她摘过的地方继续采摘。
他的手很大,一次能摘很多个,不过虽如此,他摘的也很仔细,没有弄伤辣椒的茎叶。
叶龄音一边擦汗,一边看他采摘,笑眯眯道谢:“多谢宋郎君了。”
宋镧哼笑: “叶娘子以前不都防着我的么。”
“那是以前不了解你,如今相处的时间长了,我觉得宋郎君你也不坏,我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见对方没有理她,叶龄音笑了笑,又拿来一个箩筐到旁边割生菜和油麦菜。
生菜脆嫩极了,一大棵挨着一大棵,油麦菜也绿油油,水灵灵,在日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她摘一把生菜,割一把油麦菜,仔细又认真,脸上得意洋洋的小表情,简直和上次剥烤红薯皮得意忘形的样子差不多。
宋镧侧过头望了她一眼,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
晚上,曹县尉终于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宋镧的书房。
宋镧也在等他。
“将军,我……”
“易家附近的街坊领居怎么说。”
曹县尉紧了紧手里从庄子上带回来的画像,喉头滚动,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宋镧面无表情望了他一眼,搁下手中的笔。
他将桌案上的一只小木匣子递给他,“明日将这个也带去衙门。”
曹县尉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更觉艰难。
里面是三个小兔儿爷并一只小香包,那三个兔儿爷长得一模一样,除了易宽的,其他两个底部分别刻着闵家嫡子金哥和庶子宝儿的名字。
“将军什么时候找到的?”
“前两天。”
“将军,易宽他还是个孩子,未来还想考科举,做官,他以前还说,想为穷人做很多——”
“如果他没有走错路,或许可以。”
“将军——”
“邻里看了画像怎么说?”
“……画像上确实是易老三的媳妇。”曹县尉心情低落道:“邻居们说,易马夫是在十二年前从乡下接来的他媳妇,那时候易明已经一岁,她来镇上以后才生下的易宽。”
“明日让县令休书给齐郡县衙,帮忙验证易马夫媳妇是不是画像上之人。”
若不出意外,应当不是同一人。
“另外,里面还有一只香包,是羊泉在闵家后厨所得,香包主人是三姨娘女儿疏疏,这小丫头很喜欢跑去后厨,应当看到了什么。”
曹县尉拿起那只小香包,那香包上绣着繁复的花纹,做工很精致,如此,衬得香包下坠着的一只草编小马那么的普通平庸。
“我知道了。”曹县尉捏着那只香包,终究又放了回去。
不过第二日,还没等他将东西上交,闵家三姨娘就哭着来报了官。
她女儿不见了,在她外祖母家不见的。
府上已经派人出去找了一夜,至今没有寻得半点踪迹。
县衙后院里,三姨娘哭的撕心裂肺,椅子里的宋镧却冷漠至极,“事到如今姨娘还不肯说么?”
三姨娘抽泣着,知道所有的一切,再也瞒不住了。
“我……我和宽儿的娘以前就认识,她最先嫁入闵府,老爷也答应过要让她做正室,可是后来又有了夫人,她眼里容不下宽儿娘,便冤枉她不洁,把她赶出了家门。
“那时候老爷虽也不信,但他畏惧夫人的娘家,也畏惧流言蜚语,不敢将其接回,就让最信任的马夫收留她,正好马夫那会儿远在家乡的发妻刚死,他就让宽儿娘顶替他的妻子,把她带到了青阳镇居住,这一住就是十三年,宽儿娘一直到去世,都没能等到回去的那天……”
“闵宽的存在,夫人知道吗?”
“二姨娘和我都知道,夫人一直到没了的前几日才意外知晓,那日她来找二姨娘和我,就是为了宽儿的事。”
“闵宽下毒和杀害二姨娘之事,你可知晓?”
“我也是在二姨娘死后才知晓的,老爷也知道,他才处心积虑想要别人去顶罪,后来知道疏疏看到了宽儿的所作所为,老爷就想把她送去外面躲藏,可没想到,我的女儿就不见了!求求大人!求求你们!一定要帮我想到她!”
事到如今,一切真相大白。
至于那个小女娃,众人已大概知道在哪了。
*
金石村,闵家田庄,闵老爷和易马夫已先众人一步赶到,此刻闵老爷跪在地上,看着河对岸垂钓台上的两个孩子,心如刀绞。
一边的羊泉见老大来了,叹气道:“大蛇没抓到,抓到一条小蛇。”
三姨娘也看到河对岸的易宽和疏疏,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易宽就坐在离河最近的地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认真又仔细地刻着手里的一块木雕,他身边的小姑娘则趴卧在不远处的台面上,生死不明。
三姨娘的尖叫引起了易宽的注意。
易宽冷冷一笑,脸上具是漠然。
“穆姨,你也撒谎,你也骗我,我放过了你,没想到你也骗了我……
“你说那些东西都是爹送的,原来不是,他这些年,其实从未想过我娘,想过我……”
三姨娘泣不成声道:“我只是想让你不要记恨你爹。”
“可我娘何错之有,我何错之有!我凭什么不记恨他!我恨他!我恨他的那位夫人,我恨日日在我面前说我娘坏话的二姨娘!就是她们害得我娘抑郁而终!我要让她们一起下去陪我娘!”
“穆姨,你不该骗我的,骗我的都该是一个下场……”
“哥哥。”
此刻易宽身边的小姑娘终于睡醒,她爬起来揉揉眼睛,看到哥哥手里的小木偶,立刻清醒,“哥哥,这个是给疏疏的吗?好可爱呀!”
她又看到了河对面的娘亲,立刻欢喜地从地上爬起来朝他们招手,“娘亲!”
三姨娘见到女儿居然还活着,瞬间喜极而泣,跪地朝易宽哭求。
“哥哥,哥哥,我要去找娘亲啦!”
“疏疏,等一下。”
易宽将那只小马递给她,“这个送给你。”他微微笑了一下:“希望你不要记恨我。”
“记恨?什么是记恨?”疏疏歪着脑袋问。
“就是……疏疏不理解就算了,哥哥希望疏疏永远也不理解。”他望着玩着小马的疏疏,良久,他伸出手来,朝她摊开掌心。
掌心里是两颗糖,两颗用不同颜色的油纸包裹的糖。
“疏疏,哥哥给你糖吃。”
“哇!哥哥真好!疏疏最喜欢哥哥啦!”
小姑娘想要去拿糖,哪知对方手微微一颤,糖从她指尖错过。
“哥哥!”小姑娘以为哥哥在逗她,立刻抱着小□□着小脸,气鼓鼓。
“哥哥剥给你吃。”易宽摸摸她的小脑袋,从两颗糖里挑了一颗,放进她嘴里。
小姑娘终于吃到甜甜的糖果,立刻高兴起来,不过她也没忘记还有一颗糖。
“哥哥也吃。”
她的小手拿过哥哥手里的糖,稚嫩地拨开那颗糖。
那是一颗淡蓝色,透明得仿佛没有染上一点杂质的糖果。
清澈又干净。
易宽看着那颗糖,藏了太多心事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
“好。”
他吃下了那颗淡蓝色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