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谷开始寂静得像个无人之地，吴庆华看着沉默的江来，恍惚像是做了一场梦。
江来走近，吴庆华竟然后退了一步，江来继续走近，张开了双手，紧紧抱住吴庆华。
“青青，我总是会想起当年，我们没有好好道别！我们应该拥抱后告别，然后再走向我们的命运。”
吴庆华呆愣在江来的怀抱里，似乎听懂了那个字“命运”，他们的命运应该是分别，而不是厮守。
“每次你来这里，我就想大声喊，不要来了，青青，你不要再来了，我已经死了，死亡就意味着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我们的缘分已尽。你应该放下我，放下过去，不要被过去困住了。我的话在黄泉里喊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你都听不到。”
江来知道其实吴庆华听得到，她知道，只不过她的执念太深了。他停顿了一会，阳光正照射在他的头顶，是温热的。
“现在好了，我能站在阳光下，站在你身边和你说这些话，你可以清楚地听见我说的每一句话。”
“青青，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们的故事已经结局了，翻篇了，没有我们了。”
吴庆华在江来温暖的怀里，哭出声来，她想要否认，想要辩解，她想让江来知道，她当初之所以毫不犹豫地砍下他的头颅，是因为她没有办法不践行诺言。
如果她不主动践行诺言，那天雷会替她劈死江来，也会劈死她。而她自信一定能复活他，所以她没有犹豫。
江来知道她在哭泣，江青荷生性善良，她此刻内心亦是痛苦难抑。真是命运弄人！
“我在黄泉里看过了无数轮回转世，刚开始也想着若我也进轮回，我的人生应该会是全新的光景，我可能会出生在农户之家，从小在田野上玩耍，长大之后和我的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耕作度日，我还会娶妻生子，养育下一代子孙，然后老死，又回到这里来。再去投胎可能生在富商之家，我可能会有无数种命运，有无数种生而为人的乐趣，也会有无数种生而为人的无奈。”
“我厌倦了被束缚在黄泉里，憧憬着能够投胎转世。”
“你想投胎转世？”吴庆华的声音充满不可思议，江来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吴庆华的长发，银发是斑驳的珍珠，是被岁月冲刷掉了光彩，但手感依旧滑腻。
吴庆华是在确定没有办法复活江来的那一瞬间，白了头发。当时她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江来是第一个抛弃她的人。
江来摇了摇头，“可是时间久了，我觉得这样来来去去的生命短暂而无趣，或生或死，结局都一样。不管有没有黄泉，结果都一样，生命的尽头都是死亡。我对来生，对于生命，已经不抱有想象，我接受我已经死亡的事实，我接受黄泉阴暗冰冷，接受我灵魂消散无知无觉的未来。”
“青青，我接受我的命运，接受我的死亡。你应该也要接受我的命运，接受我的死亡！”
江来放开了吴庆华，温柔地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我没有真正怨恨过你，我只是心疼你，明明是我深陷黄泉，但是被困住的是你。所以，青青，放过你自己好不好，你应该去过你的生活，没有我的生活。”
吴庆华紧紧抓着江来的手，“可是我们约定好的，我们说好生死都要在一起的！我现在是青白山山神，我是天道，我是自然运转的秩序，我为什么要继续过没有你的日子？阿来，我们立过誓的。”
这句誓言是吴庆华的执念，情浓时分的誓言像极了一颗种子扎在她柔弱的心脏上，汲取这她的血液生长起来，她没有办法把那根小苗从她心里拔出来，她不想背叛当时一腔热情的自己。
江来摇着头，抓住了吴庆华的手，一点点掰开，“太白山神陨落了，太白山塌了，那个誓言自然不算数。而且我毁约了，青青，你忘记了吗？”
时间积累的厚度太深刻，有些事情吴庆华选择遗忘，比如江来另娶了她人，婚礼时他脸上的笑容是真的。
江来一字一句，“我娶了石佳德，世人皆知，江来的妻子是石佳德，和我生同衾、死同穴的是她，江家子孙供奉的牌位也是她！”
“你知道我在黄泉送走她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是庆幸，是开心，我感恩你让她寿终正寝。我在黄泉里，是那样揣测你，忌惮你的。我想和她相认的，那是为我生儿育女的妻，我想和她一起投胎转世。”
“不！”吴庆华尖声嘶喊，最伤人的话，永远出自心上人之口，但她终究还是抓住了江来的手，“不！那不算，那不算！是我们先相爱的，我才是你的结发妻子，我才是你的妻子！”
“你只不过因为我不能给你生孩子，才娶她的，你不爱她，你们不是真正的夫妻，我们才是。”
江来摇了摇头，眼神坚定，“青青，我爱她，如果不爱她，我怎会和她生儿育女？我故意冷落她是因为害怕你会为难她，我已经害了你，我不能再害了佳德。青青，我惧怕你，你知道吗？”
“我怕你会杀了她，你是修炼千年的大妖，你要杀人易如反掌，我不能冒险。”
吴庆华呆愣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来，他说他爱石佳德，他怕她。她站在江来面前，觉得天旋地转，摇摇晃晃，她的手抓不住江来。世界仿佛在消失，在后退。她的心疼的厉害，神的心也会这样疼痛啊。
江来没有抓住她的意思，吴庆华努力睁开眼睛，看着江来的神情，他的眼神没有闪躲，而是坦然的注视着她，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他的眼里明明都是她，为什么他的心里没有她的位置了呢。她的眼泪极速下坠，跌落在没有生机的土地里。
“你说谎，你怎么会不爱我了呢？是我们先认识，是我们先相爱的，你怎么会不爱我呢？”
“青青，人是会变的，当你倾尽全力爱我的时候，我就变了。我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猎人，我统一了八十个部落，建立了云州，我江来是一州之主，我创建了城主制，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所有人见到我都要下跪拜我，称赞我的功德，惧怕我的力量。可是我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一只狼妖的爱恋，你的笑容天真烂漫，而我却感到厌恶而害怕。每次看到你，我就会不断想如果没有你，我早已成一堆白骨，我拥有的一切全部都是你的赐予，你轻飘飘就给予了我世人不能攀爬上的高度。”
“我应该下跪拜你，虔诚地感激你的赏赐，你是我的神明，而不是我的妻子。青青，我讨厌那样软弱的我，也讨厌那样强大的你。”
江来看着吴庆华难以置信的神情，前进一步，带着笑意，摸了摸她的侧脸，平静而缓慢地说道：“青青，我不再爱你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卑劣而无耻的人，我的爱也一样浅薄而短暂，给过你的爱，我也给了别人。我爱上了别人，我违背了誓言，所以我心甘情愿被你杀死，死亡是我对你的道歉，也是对我的成全，因为在我必死无疑这件事上，你束手无策，你和我一样软弱。”
语言为何能够这样伤人，因为真相就是这样杀人诛心吗？吴庆华瞪大双眼，不知该怎么保护自己？
江来的话进一步扎进她的内心，“所以，我选择不回到我的身体，是我拒绝被你复活。我宁愿成为一只鬼，都不想让你复活我，我不想永远活在你的阴影下。”
吴庆华迅速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她皱着眉头，脑袋里乱糟糟的，心口又闷得喘不过气。
她看着江来很久很久，然后一字一字问道：“是你不愿意回到你的身体？是你不愿意！”她忍不住捂住的心口，那里似乎不是很痛，但她又觉得疼痛如微风无孔不入。
灵渊没有骗她，成了神自然可以复活心爱的人，是江来不愿意被她复活。江来说他的爱一样给了别人，她在他的心里原来真的不是独一无二，不是挚爱吾妻，不是天荒地老，而是一个他需要抬头仰望的神。
他决定不再仰望她，所以选择死亡。他用死亡来反抗她的爱意，她的爱意是江来报复她的最锋利的剑刃。吴庆华看着江来的眼神，那里没有爱意，可是她也记不起来有爱意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江来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那样的眼神看多她。
“是，是我不愿意！”江来的双眼专注而决绝，“我不愿意被你复活！你砍下我的头颅后，我的魂魄一直跟着你来到了这里，我亲眼看着你被山神一剑击杀，天雷劈在你的身上后，你变成了法力无边、受万民敬仰的神明。你能医死人、肉白骨，拥有无边岁月，甚至能让我也永生，所以我更加害怕了。”
吴庆华还是不能理解，江来明知她的奋不顾身，还是选择辜负她的深情。因为他害怕她？她的强大是他的恐惧！
“青青，我不想一直一直都和你在一起，我不爱你了，所以不想陪在你身边。”
吴庆华不理解，这真的只是一场闹剧吗？这是一场跨越五百多年岁月可笑的闹剧，在无数深夜里她的痛苦煎熬，都是庸人自扰，无病呻吟，原来她的因果这样可笑。她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子，人心真的如此善变吗？
江来流泪满面，“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我，始作俑者是我！是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