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戎海的特别助理谢宽挂断电话,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到一间办公室前,他屈起食指快速又短暂地叩了下门,发出几声厚重的木头敲击声。
屋内传出低沉地回应声:“进来。”
谢宽立刻推门进去,没有任何缓冲,他简明扼要地汇报道:“叶总,刚接到小区保安的消息,叶顾问被人捅伤了,目前在市医院治疗。”他口中的叶顾问就是叶纪知,平时几乎不来公司,作为叶总的女儿,在恒平药业有个挂名职位——名誉顾问,大家一般都称她为叶顾问。
叶戎海顿时脸色大变,眼神凌厉起来,问道:“怎么回事?!你们副总知道了吗?”他儿子属于叶纪知被蚊子叮个包都要嚷嚷着“我帮你打死它”的风格,绝对不能让他一个人过去。
“他还在开会,保安说给他打电话没人接。”
叶戎海顿了一瞬,抬头嘱咐道:“开完会你把他带过来,到时候我来告诉他,叫老何准备车。还有,谁干的打听清楚了吗?”
“警察在查监控了。”
没过多久,恒平大楼的地下车库飞速驶出一辆黑色商务车,副驾驶座上的男子,衬衫领口大敞,有种说不出来的俊逸不羁,然而他脸色阴沉,一副要毁天灭地的架势。
车子甫一停稳,男子迈开长腿,径直快步走向电梯。上次他感到如此慌乱,还是在十三岁那年听到纪知妈妈失踪的消息。
中午时分,柏明大学附近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学生们三两成群地走在林立的餐馆之中,遇到想吃的就直接拐进去。午休时间,教学楼里反而空落了起来。研究室里一名学生斜斜站着,两眼紧盯着打印机,左手食指不停地轻叩机器的白色塑料外壳,噪声弄得整个屋子都焦躁不堪。
他的导师赵擎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移动着脚步,来到他附近,问道:“胡宇津,你真的打算把这些资料给记者吗?”
他口中的胡宇津猛地转过身,情绪有些激动地说:“赵老师,百宁口服液在同类产品里一直销量很好,如果我们明知道它有问题,还这样放任下去,得有多少消费者的身体平白遭受损伤!反正我是没法坐视不理。”他气冲冲地说完,资料刚好打完,他拿起这叠纸理了理,在打印机台面上磕了几下弄整齐,塞进一旁桌上放着的双肩包里。
见赵擎依然沉默不语,胡宇津继续痛心劝道:“赵老师,现在都是打舆论战了。不找媒体,我们怎么去拦住这么多消费者,怎么让他们自动停止购买?而且这个记者是我爸朋友的下属,绝对靠谱,您放心吧。”
“嗯,那你去吧。记者不报,我们的研究报告早晚也要发表。”赵擎终于默然点头,只是语气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那我们先发制人!”胡宇津右手握起了拳头,仿佛看到了正义的胜利。
看着胡宇津离开的背影,赵擎表情意味不明,想到那天在包厢中齐豫川对他的嘱咐:“赵老师,这件事虽说是利民的大好事,但我建议您不要自己出面。随便找个有点意气的学生,把这事儿告诉记者或者某个自媒体之类的,免得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他听了深以为然,齐豫川这个建议对他来说甚是妥帖,做事比自己想得要更全面。
同样的午休时间,《纵横报》二楼的办公区依然有人还在忙碌。路平再次抬头看了眼时钟,接近十二点半。他和报料人约的时间是今天下午两点钟去拿相关资料。原本他可以从家里直接去约定的地点,但他思绪纷杂,在家根本待不住。他很少有这么摇摆不定、无法做决定的时候。
面前的办公桌上摊着他的笔记本,上面的内容看起来琐碎且毫无条理。这是主编半个月前交给他的报道,和他正在做的一个与养生相关的专题报道方向刚好契合,而他之前的几次报道几乎石沉大海,关注度寥寥无几。他有预感,这次的是一个民生类的爆点新闻,他在脑内几乎已经把新闻框架写好了。所以他就更加讨厌自己现在的举棋不定、优柔寡断。
他猛灌了两口咖啡,像是下定了决心,把纸杯用力一捏,扔进垃圾桶,拎起双肩包,决定提前出发。
这时他手机亮了一下,一条新的未读信息,是一条编辑转发来的实习生厉盟的微信:“xx区xx路发生持刀伤人事件。”
路平四处扫了一眼,冲一个方向喊道:“宋遥,你来。”
“噢——”宋遥还在奋力嚼着他的午饭,嘴里发出的声音闷闷的,“怎么了?”
“有个新闻转给你,小厉就在附近,你去带一下。”
宋遥差点儿把饭喷出来,他笑道:“你还叫人小厉,人家不乐意这名字呢。”
“年纪不大,要求倒是多,小厉小盟还都不乐意。等他写出好文章我就不叫了,”路平拍拍宋遥的肩膀,和他对了下眼神,“我走了,消息转你微信,你俩一起去现场。”
“行。”宋遥缓慢地点了下头。
单位的地址离他和学生约的地方距离比较远,他们喜欢和采访对象约在KTV,私密性强,又不容易被打扰。骄阳似火,这回路平没有走去坐地铁,而是直接打了辆车。
报料人是个正义感极强的学生,情绪很激动,了解完详情后路平甚至还花时间适当安抚了下胡宇津,然后就直接回家开始写稿。
到了深夜,路平房中依然回荡着密集地敲击键盘的声音,空档之余他拿起杯子,发现咖啡又没了。他摘下眼镜,轻轻捏了几下眉头,然后点燃一根烟,逐行审视着屏幕上的文字,脑海中转动的却是主编给这篇新闻定的调子——突出对消费者的损伤。
路平踌躇半晌,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喂?路哥?”
“我明天要发的新闻你知道吗?”路平没有拐弯抹角,直奔主题。
“——知道。”对方声音迟疑了一下。
路平听他话音停顿,问道:“你觉得有问题?”
对方“啧”了一声道:“我总觉得恒平不至于这样吧。”
路平翻了个白眼,还以为对方能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他轻讽一声:“你还能摸透资本家怎么想的?”
对方被他一噎,反问他:“那你打电话干吗?直接发不就行了?为民除害。”
路平沉默了片刻,他今天拿到资料后审核了一番,那些数据摸不到原始来源,按他的想法最好再调查几天,但主编并不给这个时间。
路平终于说出心中不安:“我心里有些不踏实。”
对面像是也不知如何是好,讷讷地问:“那,如果出问题会怎么样?”
“如果出问题,你就能跨一大步了。”路平眼中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芒,复杂而痛苦,又难掩对风暴将起的兴奋。
“——是我们。”对方不同意他撇清自己。
挂了电话后,路平将一些用词改得更加耸动,然后和标题一起发给主编确认。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他不知道前路会怎样,只是愈发坚定地告诉自己:任何人都会选择命运赋予的机遇,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叶纪知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梦中的游乐场不是小时候妈妈带她去的那样,而是所有设备都绕着她飘,一个旋转咖啡杯直接飘过来把她带离地面。她容易头晕,很清楚自己坐不了旋转咖啡杯,急着想办法下去,但咖啡杯转得太猛了,一股力量把她向外扯了出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只为撑起眼皮,耳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嗓音“现在做局部麻醉”,这成功安抚了她,她又沉入黑暗之中。
门外等候的叶其行焦躁不安,急得额头渗出密密一层汗。一想到纪知流着血倒在小区门口,想象着她该有多恐惧,他就愤怒得无法忍耐,觉得自己要被躁动的情绪淹没。他恨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真是人类给自己最大的道德束缚。
公司的法务总监常宇和他们一同到的医院,叶其行走到常宇身旁,声音透着无限怒火。
“常叔,要么监狱,要么精神病院,不管哪个地方,把他给我弄进去。”
常宇了然地点点头,安抚地拍拍叶其行的后背,说道:“你放心,我跟你保证,他一定按最高的判。”
叶戎海坐在一旁,板着一张脸,没说话。
手术时间没有很长,结束后,医生对几人嘱咐了几句,说病人“心率过低,还有点贫血,等醒来之后再看”,便离开了。
叶其行摸了摸纪知的手,将空调调高了两度。静静沉睡的叶纪知,肌肤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叶其行在心中默默强调:很快就会醒来的,纪知早上吃了感冒药,本身就是要睡午觉的。
当叶纪知从深陷的梦中醒来时,眼前光线很暗,她盯着陌生又惨白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反应了一会儿才回到现实。她侧过头去,映入视线的是蜷缩着的叶其行,他睡在和自己隔了不远的另一张床上。
叶纪知静静地注视着熟睡的叶其行,他侧躺着,面朝自己,白净的脸庞,长长的睫毛,身上还穿着早上出门时穿的衣服。他应该拿个睡衣过来的,这样睡多不舒服。
看了没一会儿,她立刻闭上眼睛,皱着眉抬手轻轻按摩着额头,都躺了这么久,依然觉得天地眩晕。她抬手的幅度大了些,腹部一阵疼痛袭来,迅速蔓延到全身,让她意识到了伤口的存在。不过,有了更大的伤痛,感冒突然没什么存在感了,好像自动痊愈了一样。她不禁感谢病毒的贴心,在争夺身体的主导权中,感冒病毒大概是退缩了。
她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曲梦的祝福,叶纪知不禁苦笑,这下谁才是“开了光的反面效果”,但她不会告诉她的。
她转头面朝叶其行躺着,没过多久又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