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姜朵玥也笑了。
她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笑过了,肌肉都有些僵硬。可此刻,时隔多年,再次看见这个曾让她无比羡慕、觉得遥不可及的生活方式的创造者,她由衷地开心。那是她记忆中,除了筱筱,另一个曾给她带来过微光的人。
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自己带来的那幅图。一只振翅欲飞的黑蝶,翅膀边缘泛着幽幽的、仿佛来自深渊的蓝光。
“麻烦了。”她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纹身机嗡嗡响起,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金属蜂鸟。针尖刺入皮肤,带来一阵阵锐痛,深入骨髓。可她没有觉得疼。相反,一种久违的、近乎解脱的舒畅感,从手臂的伤口处蔓延开来,流遍全身。仿佛这疼痛,是在为她早已麻木的神经注入新的生命。
几个小时过去,触笔结束。她走到长镜前,仔细观察着自己手臂上的图案。
那一只小小的、翅膀翩翩的蝴蝶,明明是柔软轻盈的生物,却似乎蕴藏着能煽动遥远风暴的力量。幽蓝的光在特定角度下若隐若现,像一只沉睡的、来自异界的眼睛。
她喝完了那杯早已凉透的拿铁,等到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房间染成金色,才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点击了“退出”。
头盔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像一记钟声。
姜朵玥的心脏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的左手臂外侧皮肤上,一道清晰的纹身浮现。一只振翅欲飞的黑蝶,翅膀边缘,正泛着幽幽的、仿佛来自深渊的蓝光。
她指尖颤抖,轻轻抚过那片皮肤。触感真实无比,线条清晰流畅,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针尖刺破毛孔后留下的、细微的、凹凸不平的质感。墨水的微凉,皮肤的温度,一切真实得令人发指。
“我的过去……”她哽住,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被游戏改变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卷起右腿的裤腿。
小腿上,那道陪伴了她现实人生几年的、狰狞的疤痕也消失了。皮肤光洁如初,仿佛从未受过伤。
房间里寂静无声,死寂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她的呼吸先是急促,越来越深,越来越快,肺部像破旧的风箱。然后,这呼吸猛地一滞,竟转而变成了笑声。
“哈哈哈哈……”她笑出声,起初是低低的,继而越来越响,越来越癫狂,“我终于……还是疯了!哈哈哈哈!”
她笑得眼泪滚落,肩膀剧烈发抖,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疯子。
恍惚间,笑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手臂,目光死死盯住那只振翅欲飞的黑蝶。幽蓝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颗微弱却执拗的星辰。
一个念头,如同地狱深处爬出的毒蛇,冰冷而清晰地缠绕上她的心脏。
“如果……我能改变更多呢……”
“如果……我能回到那场暴雨夜前……”
“如果……我能救下他们……”
姜朵玥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电脑屏幕上“镜界”的图标。那两个字,此刻不再是血色,而是燃烧着幽暗的、诱惑的火焰。她像一头暴露着原始欲望的野兽,眼中再无一丝迷茫与恐惧,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不在乎了。即使这是一扇通往万劫不复的深渊之门,即使这会彻底吞噬她的灵魂。
她僵坐片刻,用颤抖的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和唾沫。然后,她利落地、近乎粗暴地再次点开了链接。
回车键被狠狠按下。
眼前,骤然变黑。
系统提示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如同来自深渊的邀请。
“欢迎回来,姜朵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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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她正坐在咖啡店那张熟悉的布艺沙发上。
夕阳正斜斜地切过远处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群,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一道狭长的、熔金般的光带铺在她面前的木桌上,像一条通往过去的金色丝带。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她的左臂还残留着清晰的红肿和灼痛,纹身师涂抹的修复膏带来清凉的触感。那只振翅欲飞的黑蝶,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翅膀边缘的幽蓝光芒仿佛被点燃,流转着一种非自然的、近乎妖异的微光。
这一刻很好。温暖,安宁,带着旧日时光的余温。
可她无心停留。她脑中只有一个清晰到刻骨铭心的时间线。现在是2054年10月初。2055年2月初,一场史无前例的强传染性病毒将席卷全国。
在疫情最恐怖、医疗系统濒临崩溃的3月19号夜晚,她的父母,赵蓁和姜廷,会因为母亲严重高烧,不顾一切地驱车赶往市医院,却在暴雨倾盆的路口,被一辆失控的重型货车撞上,车身粉碎,当场死亡。
她还有五个月。
姜朵玥猛地站起身,抓起背包就冲了出去。晚秋的风带着寒意灌进领口,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股灼热的、近乎燃烧的冲动在驱赶着她。
她几乎是跑着回到了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没有丝毫犹豫,她开始疯狂地收拾行李。衣服、书籍、零碎的纪念品。所有属于过去两年的痕迹,被她粗暴地塞进几个大行李箱。
她用湿布一遍遍擦拭桌面、地板,清理掉所有外卖盒和酒瓶的污渍,将这个承载了她两年行尸走肉生活的牢笼,清理干净。她已跟房东协商好,这个季度结束就退租。没有意外,她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她打开购票系统,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明天一大早,飞往荔市的机票。
一整夜,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翻来覆去。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如同鬼魅舞蹈。每一次闭眼,都是父母在火葬场被推进炉门的白布,是男友坠楼后那滩暗红的血。
时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每一秒都带着黏稠的痛苦。她数着秒针的滴答,熬到了天明。
天刚蒙蒙亮,她便拖着沉重的行李,冲进了晨雾弥漫的机场。飞机轰鸣着,引擎的咆哮震得她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她靠在舷窗边,看着那座曾囚禁她两年的城市在脚下急速后退,高楼大厦、车流人海,最终缩成一片模糊的、灰蒙蒙的色块,被云层吞没。
飞机落地,巨大的惯性让她身体前倾。她搭上了出租车,车轮碾过荔市熟悉的街道,梧桐树金黄的落叶在窗外拂过,像一场无声的秋日告别。路边的小吃摊飘来熟悉的香气,公交站牌上滚动着她曾背得滚瓜烂熟的线路。
什么都没变,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可越是熟悉,她越是坐立难安,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
车流喧嚣,喇叭声、人声、远处广播站的音乐混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可她的耳朵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咚、咚、咚……她的心跳,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破鼓,沉重而急促,震得她指尖发麻,太阳穴突突直跳。
从父母去世到现在,快五年了。一开始,她不敢看任何关于他们的照片,相册被她锁进抽屉最深处。到后来,即使翻开相册,那些笑容也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记忆中的父母,是否真的存在过。
“能见到吗……”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另一只手的指腹,留下几个清晰的、泛白的月牙痕迹,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应该能见到吧……”
她下了车,提着行李,一步一步走向那栋熟悉的居民楼。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背负着千斤重担。进单元门,老旧的铁门发出吱呀呻吟。进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到了家门口,她站在那扇刷着暗红色油漆的防盗门前,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迟迟不敢按下那个录入了她指纹的电子锁。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抽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终于,她落下指尖。
滴——一声轻响,门锁弹开。
她脚步滞缓,像一具提线木偶,一点点挪进屋内。玄关的拖鞋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客厅的窗帘半拉着,光线昏暗。屋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只有她落步时,鞋底与地板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爸?妈?”她轻轻呼唤,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应她的,只有死寂。
姜朵玥的心瞬间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她冲进父母的卧室,空的!冲进厨房,空的!灶台冰冷,锅碗瓢盆静默。阳台、卫生间,都是空的!每一个房间的空旷,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她心上。
“爸!妈!”她大喊,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带着无法抑制的慌乱和绝望,“不……不要……”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
“玥玥?你怎么回来啦?”那声音,带着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防备。
姜朵玥惊得猛地转过头。
赵蓁站在门口,穿着那件姜朵玥在毕业时送给她的米色羊绒毛衣,头发有些微乱,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可那双眼睛,盛满了看到女儿时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惊喜。
姜廷紧随其后,手里还拎着刚从菜场买回来的、用塑料袋装着的青菜和一条活鱼,鱼尾还在无力地拍打着袋子。他露出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憨厚的笑容:“还在单元楼下就听见你的声音了,我和你妈急匆匆就跑上来了,还以为你打不开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