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樱不日将择婿的消息已自宫中流传了出来。
肖与澄的谋士薛粲分析,长公主无人可嫁,只能嫁给他,皇帝必存了让长公主在他后宅掣肘之意。
这摆明了是个陷阱,但肖与澄仍然要娶,因为长公主若嫁与了旁的势力,那方势力有了皇恩加持必然会迅速膨胀,和肖与澄相互倾轧,皇帝坐收渔利。
肖与澄憋闷得很,从来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皇帝和裴昭樱敢算计到他头上来,他不能忍。
正巧今日肖与澄巡防路过金明池,见他一贯瞧不上的卑微族弟正攀龙附凤,与裴昭樱聊得畅快,肖与澄存心射箭惊扰,只为图解气。
“你无礼还是我无礼?肖与澄,殿下若有闪失,你可担待得起?”肖与澄重面子,肖泊眼下虽不能拿他怎样,言语交锋上寸步不让。
“大梁先祖是一刀一剑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殿下如此胆小,怕不是忘了祖宗之训。”
若有得选,裴昭樱也想当缩头乌龟,偏安一方。
事实证明,忍让和躲闪,只会让狼子野心之人步步紧逼,了却她的生路。
裴昭樱颊上仍挂着点点泪珠,惊惧还未散去,双手死抓着膝头,用尽了力气呵斥:
“肖与澄,你好大的胆子,是想当众射杀孤?你要当街谋反吗?可是在效仿那当街弑君的司马氏!”
这一席话毕,掷地有声,裴昭樱耳鸣头痛,眼冒金星。
百姓是爱看热闹的,大家奔逃了一阵,见没有所谓的刺客,大司空这样权势滔天的人物现身,自是留下来看会上演何等好戏了。
裴昭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行得正坐得直,有种肖与澄就当街把她砍杀了,否则她不会将颜面置于他的脚下,任人欺凌。
“臣……臣缉贼失手,射歪了箭,殿下见谅。”
肖与澄知道裴昭樱性烈,但不知她刚毅至此,还知借民众的势。
他心有不臣,到底还是要图个名正言顺,司马氏的名声太臭了,谁沾谁要连带着一同在史书上遭骂,只能打个马虎眼将事情揭过。
反正将裴昭樱吓得不轻,他肖与澄不算输了这一程。
裴昭樱眼泪无声,扑簌而下,恨不得当场把肖与澄千刀万剐,只可惜己身还没有可以与之抗衡的力量。
肖泊见状,心如刀割,从绮罗手上接了帕子,一点一点将裴昭樱的泪擦拭干净,动作轻柔,不伤她娇嫩如菡萏的肌肤。
肖泊一字一句,不避讳肖与澄,同裴昭樱道:
“殿下莫怕,有我在 ,定护殿下周全,无论何等乱臣贼子,我皆不会放过。”
肖与澄嗤笑出声。他这个弟弟,果真起了要当皇家乘龙快婿的心。
驸马岂是谁都能当得的?
肖泊再觊觎,驸马之位都只会轮得到他肖与澄——哪怕肖与澄根本不想要,皇家亦会倒贴着把裴昭樱往他手上塞。
裴昭樱忽然在此刻心神变得分外清明,顺着肖泊拭泪的动作,悄然握了一把肖泊的腕子,像在确认着什么。
那一刻,前路未明,可能会有箭雨直接要了裴昭樱性命,肖泊慌乱失态,以身相护,皆不似作伪。
肖泊的身世探得清楚,肖氏兄弟间的不合是真的……
裴昭樱的手心很烫,被吓得不轻,肖泊知她无助强撑,隔了衣衫轻轻回握,移步到箭矢之前,冷笑着抬手将箭单手拔出!
肖与澄连同他的随从,个个讶然。
肖与澄天生神力,能拉开百斤的弓,战无不胜,箭箭刺得深重,只留箭羽,受夸赞吹捧无数,是有真实力的。
肖泊就这么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拔出了他全力一箭。
肖与澄登时有些挂不住脸,沉声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更让他颜面扫地的还在后头。
肖泊两指夹着箭身,稍用力一错,“喀嚓”,肖与澄用玄铁特制的上品箭矢在肖泊手中,轻而易举地断成了两截。
箭身上刻的“澄”字,分外可笑。
肖泊一抬手,将两截子断箭掷于肖与澄脚下,倨傲道:
“我是这个意思,兄长可看清了?”
肖与澄的谋士薛粲,捡起断箭,比对之后,不住地倒抽冷气:
“主公,看这断面,这箭真是肖公子用手折的,没借助外力,这本事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了,肖公子这是藏了一身的功夫啊……”
“闭嘴!”肖与澄心烦至极,拿了薛粲撒气。
也许,肖泊就不该留,他这一举动,无异于当众嘲讽肖与澄在他眼中形同断箭,一文不值,弱不禁风。
“肖泊,你举止乖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家主!可还把自己当肖家人!”
肖与澄再三咄咄逼人。
肖泊不答,沉默更是一种轻蔑。
肖与澄的箭被折断,裴昭樱的脸面随之找了回来了,此刻要紧的不是肖与澄这个难缠的政敌。
最难能可贵的,是大敌当前,有人坚定站在她身边。
裴昭樱想她定是被逼得有些精神错乱,否则在此等剑拔弩张的时刻,她为何会觉得欢喜?想笑,想流泪,矛盾不已。
一抹殷红顺着肖泊的指尖落下。
他的武功再高强,终是血肉之躯,肉体凡胎,折箭时手掌被锋锐的断口划伤。
裴昭樱不语,不顾男女有别,拿了手帕兀自裹住了肖泊的伤口。
肖泊不怕同肖与澄对峙,当那点温暖穿透掌心时,他却慌得想要闪躲。
“别动,”裴昭樱将他当自己人了,责怪是心疼的表征,“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府上药处理,你不许拒绝。”
尤其是当着肖与澄的面,他定不可推辞!
帕子不够长,包扎得不紧,裴昭樱用手捏着不放,不顾众目睽睽,旁人作何感想。
她并非当众施恩,拉拢人心,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确认这人是站在她这边的,就不肯放了。
像是怕撒手之后,肖泊会成为入水的鱼儿,无影无踪。
“好。我听殿下的。”肖泊喉结滚动,温吞答应。
好像是认了,情愿被她把控住,寸步不离。
“以后切记惜身,不可贸然行动,不可轻易让自己受伤。”
“好,我记住了。”
裴昭樱的眼尾和鼻尖还红着,未完全从受辱受惊中挣脱,已随着肖泊的顺从绽开笑颜,招呼手下安排回府。
她笑起来极美,摄人心魄,让肖泊情愿为了她的笑容献上所有。
可惜,在肖泊的记忆里,她很少有真心快乐的时候,总是在重重压力之下,勉强地扯一下唇角。
这二人一唱一和的,竟然真将他这个大司空视为空气!肖与澄大怒,见他们大摇大摆收整离开,不打一声招呼,又想要拔剑。
“主公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这里人多眼杂,不宜落人口实。”薛粲忙按剑劝道。
薛粲投于肖与澄门下,当然是对肖与澄满意的,他能带兵打仗、收复失地,也广纳良才,礼贤下士,薛粲想着在乱世中跟着他,定然能成就功业,成为名垂青史的无双国士。就是肖与澄这脾气,急躁了些。
“呵,那算我今日放了他们一马,但裴昭樱猖狂至此,别怪成亲之后在后宅郁郁寡欢,不得垂青!”
肖与澄愤愤收回了剑,不甘地瞧着长公主府诸人浩荡离开的背影。
肖泊恰在此时转了头,也在看他。
眸中没有熊熊燃烧的怒火,更危险的,是深思熟虑后,冷静超然的杀意。
肖与澄背后爬过一道寒意,反唇喊道:
“克母丧星,想得意到几时?来来来,兄弟们,我们喝酒听曲,不要理那厢上不得台面的人。”
随之响起行伍之人的哄笑。
肖泊身形一僵,随之调整如常,照旧行止有度,连引他上马车的长公主府下人都得体地道了谢。
这些全落入裴昭樱眸中,不是滋味得紧。
肖泊在肖家过得水深火热,饱受讥讽,而她竟然还屡因他的姓氏犹豫提防!差一点,就同肖与澄那样的人没有分别了。
两辆马车不算并行,因为肖泊所乘的那辆为了符合礼制,落后了裴昭樱半个车身。
裴昭樱撩开车帘,想加以宽慰,又怏怏放下。她大概晓得了,肖泊为何总游离人群之外,拒绝一切示好,他怕是早历经了世态炎凉,惯常于冷淡示人了。
“殿下,先前在外头,您对肖泊大人关心则乱,举止有些亲近了。不过,肖泊大人是未来的驸马,殿下同他感情好是应当的,今日也多亏了有肖泊大人替殿下出气。”绮罗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
亲近……
他们的关系跨到了“亲近”这一步么?
目睹这场纷乱的百姓不少,不出两日,京中怕是要漫天流言了。
裴昭樱重重叹气,肖泊一片忠心报主,她还想着让他牺牲姻缘成为驸马,简直是恩将仇报啊!
“绮罗,你说,要不要将驸马人选一事告知肖泊大人?”裴昭樱病急乱投医,跟绮罗商量上了,又自顾自否定,“算了算了,选驸马还要走一套给天下人看的流程,肖泊大人不愿意,那时会拒绝的。”
她一个闺阁中的姑娘,双亲不在,要亲自与外男商议婚事,难以启齿,裴昭樱长吁短叹,只得将此事延后。
肖泊望着包裹伤口的绢帕,露出笑意。指尖稍微抚摸了一下帕子上的纹路,随即慌慌张张地撤手,担心是对裴昭樱的不敬与亵渎,帕子上的香气怜惜他,缓缓扩散,将他包围。
他没觉得疼痛,甚至窃喜皮肉受损,得裴昭樱的回护照料。
为她,总甘愿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