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禛圣十六年十月初十,夜色窈冥,无风无月。

    祈冉冉已经整整三日没有进食了,看守的宦官每日晨起给她灌一碗参汤,一面吊着她的精神,一面不间断地轮番对她问审。

    今日负责审她的是继后郑氏宫中的大太监程守振,祈冉冉掀掀眼睛,听得这人捏着一把尖细的嗓子高声刻薄道:

    “韶阳公主,您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呢?您醒醒吧,这上京城中的天呐,早就变了。”

    “莫说圣人此刻缠绵病榻,就算人真能清醒过来,您最终是生是死,还不是要看皇后娘娘的意思?”

    “您若是个聪明的,就该听奴才一句劝,尽早将那黄金的掩埋之地交代出来,如此,您少受些磋磨,奴才也能尽早交差。”

    五日前,当今的禛圣帝骤陷厥症,继后郑氏连同其胞兄趁机把持朝政,一面牢牢盯死出入城门,一面对京中呈两立之势的皇亲贵戚大肆诛锄。祈冉冉作为先皇后留下来的大公主,兵变的第一日便被直接囚禁在了公主府内。

    而郑氏拘囚她的原因也再简单不过,先皇后俞瑶乃行贾出身,家中资财富埒天子,虽早早薨逝,临死前却给祈冉冉这唯一的女儿留下了十万两金铤的‘护身符’。

    而今,郑大将军拥兵围城,吃喝薪饷都要银子,郑皇后急需财路,自然便将主意打到了祈冉冉身上。

    程守振见她沉默不言,挥起一鞭抽到她单薄的脊背上,

    “您瞧瞧,也就是奴才良善,不舍得对您用重刑,明日若是换个心黑手狠的来,您这一身娇养出来的细皮嫩肉……”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下手的力道却与所述之言大相径庭。

    祈冉冉被他打得闷哼一声,她从被囚的第一日就开始受刑,几日下来新伤叠旧伤,背上早没一处好地方。

    方才的那一鞭子又是直接抽在了半结痂的伤口上,粗糙的草索边缘凶横破开似连非连的粘黏皮肉,剧烈的痛感几乎瞬间逼得她想要落泪。

    眼底本能凝起一层水雾,却又极快地被她强行隐去,祈冉冉眨眨眼睛,半晌之后缓慢昂首,语气幽幽道: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那十万两黄金的埋藏之地,头一日我就告诉你们了。”

    韶阳公主的确在受过第一顿刑罚后就交代出了个地点,那地方虽乍一听上去有些僻远又莫名耳熟,然因区位路线无一不详,倒也格外令人信服。

    郑皇后收下手绘的地形图,当即快马加鞭派人寻去,五个金吾卫吭哧吭哧挖了一宿,最后却是从另一头挖通了郑氏一房远亲的祖坟。

    提起这茬就忍不住地想要笑,祈冉冉也确实是笑了,水盈盈的葡萄眼轻轻一弯,圆润润的小酒窝浅浅一陷,唇角上扬眉梢微挑,即便满身狼狈,恶劣与戏谑也如冰下深泉,止不住地往外冒。

    “程守振,你也忘了你爹埋在哪儿吗?”

    “哦,不对,你都叛离祖宗当太监了,你爹八成被你气得炸了坟,半夜推起棺材板跑了。”

    “……你!”

    程守振冷不防被她戳了短处,扬起鞭子就要往她脸上抽,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旁侧的两个小太监急忙冲过来拦他,高个子的那个接住鞭头,后方的矮个子则压住程守振的手臂不住劝慰,

    “公公息怒,公公息怒!皇后娘娘下了死令,无论如何都要留公主活口,咱们私下里动动手就算了,明面上可不能被人瞧出蹊跷。”

    他偷偷窥一眼祈冉冉惨白的面色,口中一顿,又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再者,她到底还担着另一个身份,咱们今日如此对她,天师府的那位若是知道了……”

    程守振身形顿时一僵,原本冲天的气焰一瞬间被‘天师府’三个字灭了个完全。

    照理说他是郑皇后心腹,兵变那日又奉命接管神策军,‘权’‘位’一具握在手,面上本不该出现如此显明又深重的畏惧。

    可在场众人却又都心知肚明,莫说当下时局未定,就算郑氏此番真能得掌大统,天师府也绝然不是他们能随意得罪的存在。

    大雍朝历来以道法为尊,据说当年的禛元帝便是得到一修道之人的匡扶襄助,故而才能于群雄逐鹿之中缔成大业。

    后来,元帝感念其开国之功,特地据其出身,设立了位同三公且可世代承袭的‘天师’一职,赐下‘喻氏天师府’,使其后人永沐恩泽。

    祈冉冉在禛圣十一年奉旨出降,嫁的正是如今天师府的掌权人——喻长风。

    这位喻家历代最年轻的掌权者堪称真正意义上的天纵奇才,在他十四岁时,大雍边境遭外族来犯,彼时洪涝堪过,国库空虚,大军一度节节败退,是喻长风测算天候,用精准至刹那的雷暴气象辅以计策拖延敌军,硬生生在敌众我寡的前提下,完好护住了边境十三城中的上万名百姓。

    之后,他更是躬擐甲胄,亲率两千铁骑挂帅阵前,以一夫当关之势驱逐敌寇,扭转必败局势,成为了喻家第一位有赫赫军功傍身的天师继嗣。而历经百年已现颓势的天师府,也在他的带领下重回了声势赫奕的无上之巅。

    按理说,能与这位容姿权势皆居头筹的天师大人盟缔燕婉之欢,哪怕整个上京大乱,祈冉冉都不该沦落至眼下这等地步。

    只可惜大雍朝内无人不知——韶阳公主与喻天师,着实是对两看生厌的怨偶。

    ……

    那厢的程守振已经收了鞭子,佯装镇定地嗤声道:

    “怕什么?天师大人若真打算救她,合该早来救了。当年的和离闹得满城风雨,天师府百年间都不曾被人这般打过脸面,如何再会管她?”

    他如此说着,脚下动作倒是相当诚实,不仅悻悻然退回原位,还招一招手,示意一旁的侍从给祈冉冉喂些水喝,

    “况且皇后娘娘消息封得快,天师府也未必……”

    话未说完,外院的小丫头突然急急忙忙跑进门来,

    “公公,韶阳公主她,她的郎君来了!”

    ***

    话音堪落,众人的面色顿时微妙地变了一瞬。

    程守振反应最快,手腕一转便将鞭子藏进了衣袖里,宽袍之下两股战战,面上倒还能极快挤出个谄媚的笑容来。

    只是同时并举的,祈冉冉却笑不出来,方才通传的小丫头是她三个月前才买回来的,心智天生不全,故而才能在此等境况下仍被留用公主府。

    她口中的‘郎君’绝不会是喻长风,而能频繁造访公主府,以致于被她下意识冠以如此称呼的人……

    喧杂骚动渐起,隐有憧憧人影迫近门前。

    不多时,一人华袍锦靴起先,不紧不慢迈过门槛,百十兵卒玄衣戎甲在后,气势汹汹踏破月色,杀气腾腾披挂而来。

    祈冉冉心下猛地一沉。

    俞瑶溘然长逝后,祈冉冉的母家至亲便只剩下了姨母与表妹。兵变发生那日,她自身行止受限,遂只能托付一可靠之人,秘密调动玄羽军,护送仅存的两位俞家人先行出城。

    可此时此刻,本该与俞家人一道待在城外的玄羽军却齐齐整整站在她对面,个个神色漠然,手持出鞘长刀,雪白刀锋上甚至还染着许多尚未风干的新鲜血渍。

    而那位受她所托,与她来往甚密,几度引发她‘婚变’风闻,乃至最终促成她和离的褚承言,则卓然立在玄羽军的正中央,一双平日里时常为她开笔研墨的文人之手满是血污,凸起的骨节处遍布抓痕,瘦白五指虚虚张开,指腹微挑,露出扭结缠绕的一金一青两条发带。

    祈冉冉对这两条发带再熟悉不过,金色的那条是玄羽军的调动信物,青色的那条……

    她一瞬间明白了一切,“褚承言,你将我表妹抓去哪里了?”

    褚承言不接她的话,“冉冉,皇后娘娘要见你。”

    他瞥一眼祈冉冉皮开肉绽的后背,远山似的眉眼风恬浪静,仅只迎着程守振略显心虚的目光,示意后方侍从送上来一套干净衣衫,

    “换身衣裳吧,随我一道入宫。”

    祈冉冉死死盯着他,将话又重复了一遍,“褚承言,我表妹呢?”

    褚承言对上她盈满恨意的愤怒视线,略一停顿后才道:

    “她与余姨母半个时辰前被带进宫中问话,期间行刺皇后娘娘未果,已经被郑大将军就地正法了。”

    绵长尾调里蓦地添了两声温和的叹息,褚承言倾身上前,指尖肆意抚过她额发,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劝解哄顺,

    “冉冉,大局已定,随我入宫才是你眼下最好的出路。乖乖换衣裳吧,不要再闹了。”

    像是为了佐证他的话,旁侧的玄羽军副统领适时扔过来一个包袱袋,雪青的布料坠落散开,明晃晃露出两颗与祈冉冉面容七分相似的人头来。

    那头颅被毫不在意地颠抛在地,又沿着低矮的地势一路滚至众人脚边,脖颈边缘处因大力劈砍而产生的皮肉碎屑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褚承言暗金的长靴,褚大人本能皱眉,几乎不假思索提袍抬脚,轻飘飘将其踢到了不远处……

    骨碌碌——

    头骨内部的血液还未凝固,不断涌出的鲜红很快在地面摇曳点画出一道长而蜿蜒的痕迹。祈冉冉混沌茫然的目光追着那痕迹一路飘远,心里忽地一空,突然感觉自己始终坚持着的某样东西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彻底断了。

    她身生为天潢贵胄,看似至尊至贵,却只在生母过世前受享过一段安稳日子。

    十四岁时俞瑶逝世,阖眼前告诉她得活下去。她记住了,躲起来哭了一天一夜,而后抹干净眼泪,开始在各方虎视眈眈的目光里肆力求生;

    十六岁时被当成权利制衡的棋子嫁给喻长风,从此所想所为不仅要受皇家盯视,更多了一份来自天师府的无声拘管。她尤自崩溃了几个大夜,转而另辟蹊径,继续组建自己的势力。

    五日前动乱猝起,她骤不及防,只能靠着胡搅蛮缠迷惑视听,同时用尽浑身解数将姨母表妹送出城去。即便自己狼狈万状,可一想到未来尚有团聚之日,心中便仍存希望。

    ——可现如今,这些都没了。

    祈冉冉眨眨眼睛,突然笑起来。

    许是笃定她再没什么反抗的能力,褚承言将郑皇后的懿旨示下,程守振便替她松了绑,又捧起衣衫双手奉上。

    “韶阳公主,您请吧。”

    祈冉冉却没接衣裳,慢慢揉了揉淤痕遍布的僵硬手腕,神情冷静得近乎诡异。

    走到一半人高的大花瓶后,她踮脚抻颈,认认真真环视了房内一周。半晌,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

    “应该都在这里了吧?”

    程守振不明所以,“什么都在……”

    轰!

    几乎压着他的话音,下一刻,原本平整的地面倏地炸裂崩起,花瓶后方的细长引线迅速燃烧,紧接着,数担藏在地下的黑.火.药便以野火燎原之势眨眼淹没了整座宅院。

    程守振距离黑.火.药最近,刚发出一声骇叫就被瞬间炸成了支离破碎的肉渣子。

    四下里旋即响起玄羽军接二连三的痛苦哀嚎,祈冉冉自己也疼,却因为喉管灼伤叫不出来,只能发出些类似小动物被掐住咽喉时的孱弱嘤咛。

    她蜷在地上,看着灼灼烈焰以滔天之势凶猛吞噬着每一个人,双眸烧得赤红滚烫,心头却清晰地生出许多感慨……

    悔恨此番安排失策,悔恨自己识人不慧,悔恨地下的黑.火.药埋得太少,没能将宫里的几个混账也直接炸个稀烂。

    思绪一转,她又忧虑起俞家自此绝后,来日逢年过节,她在地下怕是连点新鲜瓜果都收不到。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同喻长风撕破了脸面交恶和离,毕竟那人冷漠归冷漠,但看在她二人‘旧相识’的份上,想必也不会吝啬几筐子祭.品。

    思绪再一转,既然这辈子结束得如此仓促,那下辈子她是否可以吸取教训,未雨绸缪,提前给自己烧点香烛元宝?

    届时一步到位,直接烧成酆都首富,下去了就能条条鬼道横着走!

    七七八八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晃过脑海,祈冉冉想着想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才终于呜咽着哭了出来。

    ……

    火更大了,抽筋剥骨的痛感剧烈啮噬过全身。

    赤红摇曳间,她竟恍惚嗅到了一股沉静平和的特殊香气,那香气指引着她腾空升起,一路飘飘荡荡,最终落进一全然陌生的房间之内。

    她在那处瞧见了自己与姨母一家的牌位,同时也瞧见了那个站在牌位前沉默不语的高大身影。

    是喻长风。

    这人还真给她设了灵堂,又颇为贴心地摆放了一张远超寻常尺寸的宽长供桌,桌上时蔬果品俱全,白瓷盘里的小点心甚至尤在袅袅冒着热气。

    ——丰盛,新鲜,还全是她爱吃的。

    祈冉冉于是安下心来,缓悠悠地飘到供桌前来回绕圈,期间凉风渐起,不多时就将个圆滚滚的梨子吹到了地上。

    咚!

    澄黄的梨子囫囵落地,阒然伫立的喻长风淡漠垂眼,半晌之后,终于有了动作。

    他弯下腰来,劲瘦五指将梨子握在掌中,仔细打量一圈后微微皱眉,薄唇嗫嚅,轻飘飘吐出一句,

    “祈冉冉,你真麻烦。”

    祈冉冉:……?

    “哎——”

    方才还觉得他十分有良心的韶阳公主顿时忿忿飘到他身后,

    “你这人……”

    喻长风将梨子揣进袖袋里,用着惯常的冷淡语气继续道:

    “这颗梨不就是表皮受了些磕碰?祈冉冉,只这丁点的瑕疵你都要挑嘴。”

    他边说边从旁侧的竹筐里拣出颗新的摆上去,

    “稍稍将就些不行吗?日后若是无法及时续上新鲜的果品,你就一点不吃了?”

    “哪儿来那么多臭毛病?你知不知道,较之口味品质,填饱肚子才最重要。”

    “祈冉冉,你知不知道,活着才最重要。”

    ……

    他越是说,声音就越是反常的沉哑,背光而立的一张脸藏在阴影里,脊背浅浅佝偻,天之骄子的一个人,此刻却莫名显得苍凉又枯寂。

    祈冉冉被他接连的几句话炸得脑袋发懵,本想反驳‘自己早就没这么挑剔了’,喉头却堵塞得异常难过,许久之后眼眶一红,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很想抱抱他。

    她奋力朝前伸手,可那股子引她而来的异香却在此刻蓦地浓烈起来,原本轻飘飘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又沉又重,无边黑暗似渊中湍流,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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