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冉冉确实明白信笺和印章都无足轻重,今日的见面不过是为了让褚承言意识到她已隐隐反客为主,他若还想如过去那般获得她的信任,便只能拿出更多的诚意与筹码。
她也确实是打算就此住去天师府的,旁的不说,自己的公主府内暗影丛生,而郑皇后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断然无法将手伸到喻长风的地盘去。
前世的她诸般顾虑,生怕自己这个‘皇家眼线’的逾常举动会引起喻氏宗老的注意,继而凭白多招惹来个大麻烦;加之又拿不准喻天师本人的态度,是以宁愿蛇行鼠步地住在外头,也不愿‘狐假虎威’地借一借她那正牌夫君的势。
可重生一遭,她突然就想通了。
喻长风既肯念着那点旧相识的情分为她亲设灵堂,那便足以说明这人不若她想象中的那般无情。
况且古往今来,有多少男子都是借着妻子的资财启家置业,平步青云,如今性别对调,她怎的就不能占一把喻长风的便宜了?
她如此想着,连行装都没敢费时收拾,出了褚府大门便马不停蹄直奔天师府。
——然后她就被宗正寺的人连人带马拦在了鹤唳山下。
天师府所在的鹤唳山是个钟灵毓秀的仙家宝地,山势雄姿奇伟,腹地古木参天,当中曲径通幽,自有一番瑰异玄妙。
然而此时此刻,本该幽寂雅静的山中小径禁军遍布,宗正寺的宗正卿立于其中,规规矩矩向她行了个礼,
“臣,见过韶阳公主。”
宗正卿姓‘郑’,郑皇后的‘郑’。
这位皇后娘娘的母家堂叔惯喜欢端着一张慈和笑脸,说起话来也是礼数十足,客客气气得有商有量,
“公主恕罪,臣之所以会在鹤鸣山下拜迎公主,盖因一事兹事体大,令臣半点不敢延误隐瞒。”
“一个时辰前臣夜观天象,偶然发现心月狐隐有冲撞岁星之势,心月狐乃大危之星,此番恐于主位有损。”
宫中有一处所名为‘岁星殿’,而这岁星殿,正是祈冉冉出降前居住的殿宇。
果然,还不待祈冉冉有所回应,郑大人便又一甩衣袖,自顾自地继续道:
“韶阳公主乃千金之躯,贵体容不得任何差错。臣乍得此讯,不胜惶恐,又着实挂虑公主安危,遂特地请了皇后娘娘懿旨,恭请韶阳公主即刻随臣入宗正寺,由崇玄署的道士为公主释回辟邪。”
这话说得侃然正色,然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郑寺卿此举意欲何为,简直显而易见。
穿着宦官服侍的太监适时奉上来一封旨意,祈冉冉被牢牢堵住退路,冷冷抬眼一瞥,发现这太监居然还是前世与她同烤过一场火的老熟人程守振。
她登时就笑了,本欲‘息事宁人’的心翻然改图,圆滚滚的小酒窝浅浅一陷,勃然生出些兴妖作怪的恶劣念头来。
“嗐呀!郑寺卿神乎其技,真乃我朝栋梁!不瞒大人说,我今日的确有些异样。”
蜷曲长睫款款一垂,囫囵遮住潋滟的眼,祈冉冉夸张喟叹,将红痣之事简短复述了一遍。
“我原本还在纳闷,怎的自从生出这颗红痣之后,精神头便有些不对,行为偶尔失控不说,许多事上一刻明明还记得清清楚楚,下一刻便浑忘了。多亏有郑大人赶来为我解惑,不然我还以为自己中邪了呢。”
她边说边微侧过身,右手抬起露出腕子,左手则悄然摸到身后,牢牢握住了腰间马鞭。
“对了,郑大人适才是不是说你还带着母后的信物?是什么来着?快拿过来让我瞧瞧。”
一旁的程守振赶忙上前,“是皇后娘娘亲笔写下的懿……啊!”
毫无征兆的一鞭子就在这时猛地飞出,狠狠抽在了程守振的嘴巴上。祈冉冉一击得逞,没给他反应时间,极快挥袖反手,又往他脸上来了一下。
啪!
啪!
重重的两鞭子牟足了劲,顷刻便将个等着看笑话的大宦官抽得鬼哭狼嚎,程守振失态大叫,捂着半张瞬间肿胀的脸不住后躲,懿旨掉地都顾不得捡。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所有人始料未及,就连混迹官场多年的郑大人一时都惊着了。
直至祈冉冉扔下鞭子,佯装诧异地捂嘴惊呼,他才好似终于回过神来,皱眉反问道:“韶阳公主这是何意?难不成您想抗旨吗?”
祈冉冉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郑大人忘了?因为心月狐冲撞岁星,我的行为偶尔会不受控制呀,你方才不也亲口定准过了?”
她顶着一脸‘你们都知道啊我就是疯了’的从容坦荡,复又捡起马鞭,慢条斯理地向着对面逼近,行走间手臂抡圆,‘咻咻’甩出两道劲风,
“欸,我好像又开始不受控制了。郑寺卿快躲远些,这无妄之灾我与程公公受了便罢了,你可是朝之栋梁啊,断不能也因这异常的天象受累挨打。”
啪!
说话间又是一鞭子迎头甩来,郑大人‘哎哟’一声,胖滚滚的身子吃力一蜷,浑然一个抱头鼠窜。
“公主,公主您好着呢,您没疯!韶,韶阳!我怎么着也算你半个长辈,你冷静点!”
可怜郑堂叔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又没什么锻炼的嗜好,今日冷不防被迫演了一出‘老鼠躲猫’,接连的几次闪避下来,整个人已是狼狈不堪。
颤着嗓子勉强哄劝过几声,他勉力瞅着间隙给身后的禁军统领使了个眼色,那统领也是聪明人,没胆大包天地上手夺鞭,而是偷偷从袖中捏出个小石子,以巧劲猛地击向祈冉冉腕间——
吧嗒!
精巧马鞭顿时坠地,祈冉冉闷哼一声,捂住手腕向后退了一步。
郑大人终于逮着机会,连气都没顾得喘匀,仅只急匆匆一挥手,示意远处轿辇速速上前,竟是个要将祈冉冉直接绑走的架势。
同行的禁军心中忌惮,“大人,咱们当下到底还在天师府的地界,就这般将公主带走,若是喻天师追究起来……”
郑大人摆了摆手,“无妨,公主与喻天师夫妻不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况且你我此番是奉旨行事,天师府犯不着为此开罪皇后娘娘。只要咱们动作快些,莫要当面对上天师府,想必喻天师事后也不会特意追究。”
他终于卸下伪装,抬臂做出个‘请’的手势,“韶阳公主,您还是自己上轿吧,禁军之中多是粗人,可别没轻没重地伤着您。”
祈冉冉岿然不动,似笑非笑地提醒他道:“郑大人,无稽之言听个乐子也就罢了,全然信了可不行。我与我夫君感情甚笃,你今日……”
雾沉沉的眸子突然一亮,祈冉冉惊喜莞尔,踮脚看向后方,
“夫君!”
***
在场众人具是一惊,本能齐齐回首望去。
果然,下一刻,便有两道火光自山顶流泻而下,齐整威严如蛟龙入海,声势赫奕划破夜色。
龙首交汇之处,一人宽袍广袖,乌发华冠,身姿如仙者飘然容与,冷硬的眉眼却似月下寒弓,满满蓄积的都是一击毙命的压迫感。
郑大人面色霎时一白,只这一瞬就冒了浑身冷汗。
他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其实若换做平时,宗正寺与天师府水米无交,即便他于夤夜不请自来,姿态放得谦恭客气些,随意扯个由头也就解释过去了。
坏就坏在大雍连续三载旱灾频仍,崇玄署又连年祈雨不利,以致于农耕岁比不登,百姓怨声载道。
最后还是今年年初,喻天师亲自赶赴至一座修葺了三年的祈雨高台,不知朝天放了个什么响亮东西,这场雨才终是落了下来。
至此,民间声浪骤起,只道偌大一个宗正寺还不如喻天师的半根手指头。
而新提拔上来的宗正寺少卿又恰巧是个受捧惯了的世家子,他咽不下这口闲气,遂几番于朝堂之上执言进谏,明里暗里地贬毁天师府。
现如今,两方关系本就因为这少卿的举动而略陷僵持,郑大人一个正儿八经的宗正卿又不打招呼地率兵夜围鹤唳山——
说他不是借故挑衅?
抱歉,这鬼话讲出来郑大人自己都不信。
祈冉冉那厢已经越过众人要往喻长风身边去,她步子迈得大,脚下又丝毫不停,埋头向前时很有几分横冲直撞的娇蛮架势。
没人再敢拦她。
适才还气势汹汹欲要绑她的禁军一个赛一个的有眼色,躲得微不可察又明明白白,就差直接腾出一条宽广大道,八抬大轿地将人送过去。
她顶着来自四面八方又千汇万状的凝视坦然走到喻长风身侧,葡萄眼讨巧一弯,脆生生地又唤了他一句,
“夫君——”
喻长风没应,垂眸瞥了她一眼。
祈冉冉毫不介意,她冲着他笑,又作势伸手要拉他袖摆,二指堪堪探出就被天师大人的回避惹得一个扑空,眉眼登时一蹙,显出几分疼痛模样。
“怎么回事?”喻长风皱眉看向她,“手怎么了?”
祈冉冉也不隐瞒,撩起衣袖给天师大人看自己红肿的右手腕,“挨打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不小,说完之后却又立即降了调子,左手神神秘秘往唇边一掩,脚尖踮起,一下子就凑到了天师大人的耳朵边。
二人的距离瞬刻拉至极近。
窸窸窣窣的温煦气息顿时如潮涌至,似柔软又蓬松的鹅毛,有点热,还有点痒,顺着天师大人的耳廓就要往里钻。
喻长风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异样激得眉头一拧,他垂下眼,眸中含着点不冷不热的质问,径直撞上祈冉冉亮晶晶的眼神。
“天师大人,我都挨了打了,你就暂且先做做样子,配合我一次?”
“放心,我不白借你的势,稍后就同你谈笔交易,绝不让你吃亏。”
……
天师大人其实鲜少会对某样东西记忆深刻,他的天赋显露太早,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捧到了尊崇寥落的无上之巅,以致于许多人或物于他而言不过都只是个笼统又模糊的泛泛轮廓。
但祈冉冉的一切在他脑海之中却都曾相当鲜活。
譬如现在。
她又摆出了那副有求于人时惯会使用的姿态,筹码条件简要清通,面上笑容又乖又甜,大眼睛再灵动地眨上一眨,轻而易举就能让人生出一种‘拒绝她便是天大罪过’的失智错觉。
喻长风本以为自己脑子里的这部分记忆已经很淡了,他们当年分别时她还年少,后来的婚姻又一地鸡毛,煎熬曲折轮番上阵,再绚丽的追想也会不可避免地逐渐失去色彩。
——可此时此刻,那些灰白的片段似乎突然就被隐隐添上了一抹颜色。
喻长风指尖微动,漠然敛了敛眼。
半晌,他收回视线。
衣袖连带着大半个手臂却默许似的维系原状。
祈冉冉顿时心领神会,更近地靠过去。
坏心睨一眼战战兢兢的郑大人,轻轻一清嗓子,遽然于大庭广众之下郎朗纵声道:
“夫君,郑寺卿方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