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华星大学第6宿舍517套A间的灯光依旧亮着。
何尹昕的双手依旧搭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对着屏幕那头的人发着消息。
。：【这个样本数据数量不够，所以结果才不会显著。】
【这些是改掉变量的代码，你输进去看看。】
他盯着屏幕，对方不一会儿就回复他消息。
他看着对方发来的图片，那P值下鲜亮的0.04，长出一口气。
。：【可以了，正显著，能放进论文里了。】
对方立刻发来消息：【兄弟，感恩啊！太神了！我证了好多次都证不出显著。】
【转账：400元】
【而且兄弟你收费也太良心了吧，论文实证辅导才400，别人都要收七八百甚至上千了！】
何尹昕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手敲下键盘回复：【正常定价而已。我也只是赚点零用钱。】
他关掉聊天界面，舒展双臂，伸个懒腰。
他的目光落在手边已经冷掉的白茶上。
何尹昕脑海中浮现出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她笑着介绍着那两杯奶茶。
其实那杯奶茶与自己参加聚会时，那些人会点的奶茶口味别无二致。
可是，那时自己竟全部一口气喝完。
分明自己是“茶”原教旨主义，比起配奶，自己更喜欢单纯热水泡清茶。
他指尖伸向那茶杯，指尖触到时，他只感受到一阵冰凉。
茶已经冷掉了。
“滴滴滴——”
放在桌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响起，他浑身一颤。
他转而拿起手机，屏幕上出现“表妹雪曦”四个大字。
他接下电话，耳边便传来女生的声响：“哥，还没睡呀？”
“嗯。在忙。”他轻叹口气，“有什么事情么？”
“就是早上的事情啊，哥，多亏你了，我调出来正显著了，现在论文就好写啦！”女生语气轻快，“辅导费我等一下转你支付宝！”
他握着手机的手一抖：“不用。你是我亲人，不用给我钱。”
“不不不，表兄妹明算账嘛，而且从小到大哥你也帮我背了不少黑锅。”耳边传来女生试探性的言语，“对了哥，你是真的和姑姑他们……”
“嗯。毕竟我也二十二岁了，总不能一直靠他们。”他语气平淡。
对面语气有些犹豫：“可是哥，这样不联系他们真的好吗？”
“爷爷也总说你白眼狼、没良心什么的。”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最担心的，我怕你没钱……”
何尹昕轻笑一声：“这个不用担心，我最近一直在兼职挣钱。”
“而且，我感觉比以前……活着舒服多了。”
他嘴角依旧上扬：“倒是你啊，小曦，你的论文得好好写。不然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证，你又要被舅舅念叨好几天。”
“然后我就会被你控诉好几天。”
“知道啦知道啦，好了哥，不聊了，我要睡觉了！”对方似乎一听到他的唠叨便急着逃离。
何尹昕笑意更甚：“嗯，睡吧。”
对方电话很快挂断，他看着青绿色的手机屏保出神。
何雪曦是小他一岁的表妹，与他读的专业差不多。
她今年大四，在老家省会的一所普通一本读书。
这姑娘从小就喜欢四处乱跑乱野，读书也不大上进，成绩一直排在中游。
阿公也时常叹气：“曦曦，你跟你哥哥学学，看看他多优秀！”
他那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去摸表妹垂着的脑袋，然后轻轻告诉她：“不用跟我学，你就是你。”
“开开心心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嘴上总是唠叨妹妹，可每每遇到这种比较时，自己总是开心不起来。
他总觉得自己被架在一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高度，接受着那些自己根本不想去看的目光。
“昕昕，你应该这样做。”
“昕昕，你得听我们的话。”
“现在这个社会你不做到顶尖，你就会被别人挤下去，知道不？”
家，那个地方，给予他加冕宝座，却又给他一双镣铐。
何尹昕揉着眉心，将自己从过往的思绪中拽出来，点开手机的备忘录。
第一份是他的时间安排表。
【周三晚上 人民北路小区三年级数学家教。】
【周六上午永安路校区初中数学家教。】
【周六下午论文辅导。】
【3.14 展会兼职。】
【3.19 展会兼职。】
他顺手加上一段：
【周五下午兼晚上 江易春保研A大辅导 单周数经双周软件。】
他看着“江易春”三个大字，脑海中浮现出她吃到那碗石锅拌饭时的笑颜。
他嘴角微微扬起。
何尹昕退出第一个备忘录，点开第二个备忘录。
第二个备忘录则像是杂七杂八的梦话合集。
【江易春经济系经济学专业，绩点排名专业第一。】
【吃饭模样很特别，喜欢甜食……感觉没什么特别讨厌吃的东西。】
……
【3.1 今天和她喝奶茶，我不再计算那杯奶茶热量。】
他看着那些一条条的简短句子，指尖在手机屏幕上一滞，继续在下面打下新的一句话。
【3.10她喜欢牛肉石锅拌饭。】
【石锅拌饭要加芝士的，确实很好吃。】
【热量今天也没出现。】
打完这些，何尹昕莫名觉得自己脸颊有些热，转过头看向空调。
那个天天说要冻成狗的室友并没有打开空调。
他转过身，问道：“老贾，你没开空调啊？”
身后打游戏的室友摘下耳机，呆愣愣看他一眼：“没啊，开啥？”
“老何，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何尹昕轻咳几声：“没什么，只是突然感觉有点热。”
贾书贵笑起来：“这样啊，可能是我打游戏的热情点燃整座屋了吧。”
“老何，来一把不？你好像这个学期开学以来就没打过了。”
何尹昕转回身：“不了，最近太忙了，没空。”
“哦，这样啊，行，那你继续，我也继续。”贾书贵转回身去，双手继续噼里啪啦敲着键盘。
何尹昕转回身，从抽屉里摸出耳机戴上，开始刷朋友圈。
他看着一条条琐碎的吐槽、一张张光鲜亮丽的照片、一个个公众号的推文在眼前走马观花般飞驰而过。
他终于想起自己身边摆着的那一杯冷掉的白茶。
何尹昕伸出手，拿起那杯茶，一口闷下。
已经凉掉的白茶顺着他的嘴边滑入口腔中。
冰冷、微微苦涩，最后泛上来的却是些许清甜。
那种夹杂着清甜的苦涩渗入他的每一根血管，彻底压制住刚刚莫名上涌的血气。
茶热量极低，所以算是处于他“安全区”的饮品。
而白茶又有安神助眠的作用，因此他常在睡前喝一口。
“哈——”他轻叹口气，手落在退出键上，却看到一个熟悉头像。
那是一只吐着舌头的小土狗。
江易春经济学：【有点想家，上学好累，我想好好休息。希望睡一觉起来后，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他看着那简短的几十个字，目光落在“想家”两个字上。
想家，江易春她和她的家人关系应该很好吧。
她吃饭的时候那样幸福耀眼，应该是被父母呵护长大的吧。
而且，虽然这段话夹杂那么多抱怨，她依旧能够相信明天是美好的。
明天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么……
何尹昕思绪涣散，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给她那条朋友圈点下一个赞。
“嗯？”
刚刚冰冷白茶降下的血气重新翻涌而上，他差点将手机摔到地上。
他重新将那点赞栏扫视一遍，发现自己学生组织的小部长杨菲也赞了那条朋友圈。
何尹昕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暴露在别人的冷光手电筒下。
他想到杨菲那双无时无刻不在八卦的眼睛和没有门的嘴，只能捋起自己额前的碎发。
要不是当时自己因为好奇江易春，多向她问了几嘴……
何尹昕重新捏紧手机，他小声嘀咕：“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深吸一口气，在取消点赞的键上徘徊许久。
点了赞又取消，这才是最奇怪的吧？
江易春会怎么想我？
她会不会觉得我在嘲笑她？
于是他开始进行一些“无谓的挣扎”。
几经挣扎，他直接破罐破摔，将手机一关，耳机一摘，噌的一声站起，从一边拿起沐浴露和换洗衣物，拉开门就冲向浴室。
只剩室友贾书贵在身后探头探脑：“咋了老何，我寻思我今天打游戏声儿也不大啊？”
何尹昕没回复他，大步冲进套间里的浴室，脱掉身上的衣物，打开水龙头。
热水哗啦啦倾泻而下，啪嗒啪嗒搭在他的肌肤上。
他眼前弥漫起一层厚厚的水汽，他将手抵在墙壁上。
江易春的笑颜浮现在他面前，怎么甩也甩不掉。
为什么会因为她而瞻前顾后，为什么会因为她费尽心思甚至还拟定合同？
他一遍遍质问自己，却只能用其他答案来遮掩那些更深层的东西。
只是对她有些好奇，好奇而已。
只是好奇和她吃饭为什么那些数字热量会消失。
只是好奇她怎么能每天都充满能量而已。
所以，这顶多算一次社会学实验。
只是一场探究人对人的影响的实验而已。
只是一场等到她成功保上研，我有机会康复就结束的实验而已。
他大口喘着气，挤出沐浴露，揉搓成泡沫，抹在身上。
黏腻的水声裹挟着泡沫将他纷乱的心事彻底淹没、包裹，最后一股脑儿冲进下水道。
他揉搓着滴水的发尾，蹬上拖鞋，走出浴室，回到寝室。
室友贾书贵见刚刚火急火燎冲出门的何尹昕打开门，眼镜上还结着一层雾，脸上挤出一个坏笑。
“老何，你刚刚那么急跑出去干啥啊？”
“我打游戏吵到你了？”
何尹昕瞟他一眼，顺手拿来纸擦干镜片，戴上：“没。你要是吵到我我会当面跟你说，而不是冲出去洗澡。”
“而且，我发现，洗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贾书贵坐直身子：“哦？我们何大哲学家又有什么高见呢？”
“没什么，随便一说而已。”何尹昕随口搪塞他一句，转身就把洗护用品全部收拾好，又去阳台洗净贴身衣物、晾晒在阳台上。
做完这些，他回到位置上。
此时已是夜晚十一点半，何尹昕重新点开朋友圈。
江易春发出的那条朋友圈已不见踪迹。
何尹昕长出一口气。
还好删掉，不然确实可能引起一些麻烦。
下次如果江易春问起点赞原因，就说自己给导师点赞科研推讯时手滑了吧。
他的脑袋瓜子正思考着种种对策，一条新跳出来的消息吸引他的视线。
江易春经济学：【何学长，想问问你周日晚上有空吗？】
【我知道大学附近有个夜市摊特别好吃！我想把这周的第三次陪餐安排在那里。】
【而且那边价格特别实惠，不用担心破产哦。】
他看着她那小土狗头像，以及发过来以示友好的小兔子表情包，嘴角再次扬起。
他回复道：【周日晚上有空，把地址发我，出发时间晚上五点半，可以吗？】
对方很快回复：【当然可以啦！那周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