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淮看到张妈,眉毛微微一挑。
是她。
原来昨夜黄鹂传的信,是这大娘求的大夫。
陶淮生性洒脱,不爱被拘束,晦朔堂少堂主这身份,一直将她牵扯,让她与这世间万物有着不断的联系。为承父志,陶淮每月都会来堂里挂诊,看一些寻常病症。
当前世道,正儿八经的大夫越来越少,投靠在晦朔堂和观谶台的人越来越多,世人求医问药,多从这二者中选其一。晦朔堂除了问诊看病,主要营生是帮老百姓驱邪消灾,多涉猎凡间因果之事。陶淮不愿接触这方面,应诊时也从来不用真名,只挂一个“淮”字。
晦朔堂堂口遍布大江南北,数以百计,并不是所有人都见过堂主,她这个少堂主更少露面。很明显,眼前这个白鹭便不认得她。
只是陶淮没想到,江边的大娘竟然出现在了晦朔堂,还成了这单生意的香客。
陶淮最怕麻烦,有点后悔吃那桂花糕了。
张妈有点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青衫、长发、玉带,的确是江边遇到的姑娘,只是相比起之前的温柔和煦,此时的少女却是面色淡淡,神色冷峻。
张妈一时拿不定主意,便闭口不言,等着他人说话。
好在白鹭马上打破了沉默,她说道:“香主香客已齐备,本堂只收取三成香火钱,后续看诊如一切顺利,香客可直接把诊金交给香主,本堂不再介入。”
说罢,白鹭一挥手,道:“二位一路顺风。”
陶淮点点头,对张妈说道:“走吧。”
陶淮个头不高,脚程却奇快,张妈小跑跟着她,两人一路走出小院,转出巷口,停在了长生江边。
晦朔堂在百姓心中地位颇高,接了晦朔堂的生意,陶淮平日里再不拘,此时也要装出三分样子。
陶淮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老成的微笑,对跟在后面、满脸不安的张妈道:“你放心吧,我接了这单生意,一定会给你家大小姐看好。”
张妈自昨夜开始忐忑的心这下落了地,不管请到的香主是男是女,总算是有救了。
“多亏夫人在天有灵,帮我们逢凶化吉,大姑娘一定能好起来。”张妈暗暗念道。
随后,两人马不停蹄向小宅赶去,一路按下不表,等到了家中,已是黄昏时刻。
远远的,她们便看到门口有一男子在来回踱步,正是小孟子。
瞧见张妈赶来,小孟子迎上前去:“祖宗啊,你总算回来了,宅里快忙成一锅粥了,请到香主了吗?”
张妈还未答话,小孟子又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陶淮,奇道:“哎,怎么跟了个小丫头片子?”
张妈忙接话道:“不得无礼,这就是晦朔堂的香主。”
小孟子“啊”了一声,忙不迭赔不是:“小人眼拙,冲撞了贵人,贵人莫怪,莫怪!”
小孟子不愧是在温家摸爬滚打了十余年的人,饶是刚言语间含有不屑,此时道歉起来也是情真意切,两人相差年岁已近两旬,小孟子仍一口一个小人,丝毫未见不满。
陶淮揣着袖子,先坦然受了他几躬,开口道:“带我进去吧。”
小孟子引着陶淮进院,边走边道:“小人是这家的仆人,姓孟,贵人叫我小孟子就行,这边请……”
院中树影横斜,风吹叶动,沙沙作响,陶淮抬眼看去,是一株茂盛的大槐树,正长在房屋侧边。
此时,夕阳西下,天光骤减,树冠遮天蔽日,显得有几分阴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陶淮皱眉问道:“什么味道?”
张妈嗅了嗅,道:“是熬药的味道,大姑娘每日晨起昏定都要喝药,看时候,晚上的药刚刚熬完,还没喝。”
陶淮颔首,抬脚进了里屋。和那日一样,屋里帷幔低垂,烛火闪烁,一个小丫头正蹲在火炉前扇风熬药。
温月落躺在里面,一点声影也没漏出。
小孟子上前,对小丫头说:“宅里缺人,叫你过去。”
小丫头很不情愿,拖拖拉拉站起来,对着陶淮几人施了个礼,道:“碧影快去快回,晚上回来照顾小姐。”
张妈哎了一声,说道:“好姑娘,去吧。”
接着她轻声向前,唤道:“大姑娘,大姑娘,大夫来了,给你看看。”
帷幕里传来女人的轻哼声,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了出来,慢慢挑开床幔,露出了一张惨白的脸。
那是一张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的脸。本来挺直俊秀的鼻梁因为瘦削而更加尖耸,在薄如蝉翼的皮肤上投下青灰色的阴影。
两侧眼窝深深凹陷,凝聚成两汪死水,露出浑浊的瞳孔,透着呼之欲出的凋敝之气。
张妈倒吸一口凉气,短短一夜,她竟衰败成这样!
“给我,滚!”温月落挣扎着抬起身,胸口如同破风箱一样起伏涌动,颈间紧绷的青筋暴起,像马上要撕裂的纸人。
陶淮面色如常,一步迈到床边,伸手拉开床幔。温月落发出尖叫,整个身子蹿了上来,抬手便朝陶淮打去。
陶淮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利索地将她按在床边。
“讳病忌医可不好啊,这位小姐。”陶淮慢条斯理地说,伴随着温月落的阵阵嚎叫,轻巧地按住她来回挣扎的身子,将手搭在了温月落的脉上。
“怎么样?”小孟子挤到前面,神色十打十的担忧。
陶淮眉头微蹙,说道:“小孟子,按住她的胳膊。”
小孟子依言上前,死死按住温月落的身子,也不知道她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小孟子两只手都用上了,头上也累得沁出了汗珠。
陶淮伸手去掀温月落的眼皮,手指刚触到她的眼睑,便觉得皮下有东西在蠕动。
还没来得及有动作,温月落忽然睁大双眼,浓稠的黑雾从眼中喷涌而出,瞬间缠上了陶淮的手腕。
那些雾气在昏暗灯光下泛着油膜般的色彩,疯狂扭动,竟然是无数细小瞳孔纠缠在一起,不断地拉扯开合。
小孟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那雾气闻声径直冲向他,化出如同五指一样的大手,一把钳住小孟子的脖子。
“咯咯咯咯咯咯咯……”小孟子发出窒息般地喘息,两只眼睛因重力翻出眼白,脖骨咔咔作响。
“落儿!”张妈惊恐叫道。
陶淮迅速转身,一把拉住黑雾拽向身侧。那团黑雾猛地被拉扯,怒气大涨,尾端用力一甩,将小孟子重重掼在地上,随后几团黑雾纠集在一起,朝着陶淮冲来。
陶淮一只手被缠住,另一只手抓住黑雾,整个人借力一翻,一跃退到门边。
黑雾见状,也立刻掉头冲了过来,气势汹汹,恨不得将陶淮一口吞了。
张妈在旁已经吓得出不了声,唯一的男劳动力在地上奄奄一息,眼看着黑雾便要将那细挑少女淹没,一片混乱的黑色中,却传来一声低笑。
陶淮道:“找我?你挑错人了。”
她不退反进,两只手向前一探,狠狠抓住已经扑到眼前的雾团,随后她十指猛地用力,向两边一扯。
那黑雾猝不及防,竟被她活生生撕开了。
陶淮心狠手黑,紧接着抄起旁边的破凳子,朝着黑雾的方向砸了过去。
一发中的,陶淮又抄起一把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猛抡。
那凳子本就年久失修,经不起她这般暴力对待,没几下就散了架。
陶淮丝毫不恋战,转身又抬起桌子。那红木桌少说也有几十斤,却被陶淮轻松提在手上,几下将那黑雾砸得散了形。
不知道是陶淮太过暴力,还是对方本就虚张声势,几轮过后,张牙舞爪的黑雾缩了大半,一阵烟般退回到了床幔里。
满屋子只剩下凳子腿和木头渣,还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孟子。
床上瘦骨嶙峋支棱着的温月落,也嘎巴一下没了力气,软软地萎在了被子上。
陶淮四下环顾一圈,看到没有人员伤亡,转头便走。
惊魂甫定的张妈刚准备去看看温月落的死活,却见陶淮径直出了院子,忙爬起来追了上去。
“姑娘!姑娘!”张妈在后面叫道:“啊不,香主!香主!你要去哪儿啊!”
陶淮无奈地转回身,此时已是夜深,弯月初上。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头发却没乱一点,玉带横束,在月光下,宛然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张妈已然知道她的厉害,不敢直视,问道:“香主,我们家大小姐!那黑雾?这是什么情况?她的病好了吗?”
陶淮直言道:“她的病,我治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张妈顿时呆住了,道:“什么?治不了?可大家都说晦朔堂,能治天下百病啊。”
陶淮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事到如今,她也懒得装了,暴露了本质。
“那阎王殿又不是晦朔堂开的,它能管个屁?”
张妈愣了一下,平日里晦朔堂高高在上的香主,刚刚竟然在骂人?
陶淮看张妈神情,略有些不忍心,解释道:“你也看到了,你家大小姐不是寻常病症,从她身上长出的黑雾,是能要人命的。我只懂得把脉开药,这种鬼怪之事,可干不了。”
张妈回想起屋子里骇人的场景,那如同眼睛一般的黑雾,鬼魅般的温月落,还有差点被打死的小孟子。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难道他们家大小姐,真的被鬼怪缠住了?
陶淮见张妈不再说话,转身准备离开,刚走了两步,忽然觉得身后一紧,原来是张妈抓住了她的衣角。
“我不管!你接了我的诊金,你就要负责到底!”张妈大声说道。
“大娘!我可没收你的钱,你的诊金给了晦朔堂,你找他们要去。”陶淮无奈道。
张妈怔了一下,的确,收她钱的是晦朔堂的白鹭,不是这姑娘。
她转念又是一想:“你没收我的钱,但是你吃了我的桂花糕!”
“啊?”陶淮震惊。
“没错!五块桂花糕!我昨天晚上刚做的,一口都没吃,都给你了!”张妈心一横,撒泼道:“你吃了我的糕,就要负责!”
陶淮头都大了。
“我说了我治不了,你又何必拉着我不放呢!”陶淮说道:“晦朔堂高手如云,我走了,你再请一个不得了。”
饶是陶淮怎么说,张妈都不放手。白鹭说了,最近人手紧,且不说再去堂里还能不能请到人,就算请到了,自家大小姐能等得了那么久?
但是眼前这姑娘的实力,张妈可是见过的。江边救人,徒手抓鬼,就算来个旁人,也不一定抵得过她。
“我不管!”张妈心想:“今天就是死,也要把她留下!”
“除非你把桂花糕还给我!”
陶淮无言,那糕自己就吃了一块,剩下的便宜了路边的野人,难不成找他吐出来?
就这样,一老一少在街边僵持住了,路过的行人,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陶淮虽然平日里混不吝,喜欢武力解决问题,但面对这老妪,她也没有办法。
“好吧,我答应你。”陶淮说道。
“但是!”她打断了张妈喜形于色的脸,道:“我不干驱鬼降魔之事,我可以帮你找个人来。”
“一个喜欢干这些事儿的人。”她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