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

    秦然出了电视台的时候,发现周泽旭的车停在路口拐角。远远看见,她左右扫了两眼,见没有熟人,走过去拉开车门。

    “怎么没说一声就来了,等了很久吗?”

    她系上安全带,柔声问道。

    周泽旭车还没熄火,看了眼时间:“刚到五分钟,算着你下班点过来的。”

    话落,他头向后侧扬了扬:“看看,给你的。”

    闻言,秦然侧目看去,目光触及后座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礼品盒,她面上惊诧:“都是吗?”

    “对啊,”周泽旭打着方向盘,满不在乎地点点头,“都是一些你们小女生喜欢的款,你到时候换着背。”

    轻咬着唇,秦然语气有点犹豫,缓声道:“是不是有点太破费了,我只需要一个通勤用的……”

    话还没说完,周泽旭拐了个弯,打断她:“这算什么,到时候一天一个换着背,一个月都不重样的。”

    知道无需再多言,秦然敛目,抿唇笑笑:“太夸张了。”

    话落,她主动转了话题:“不好意思啊,说了八点多下班,让你等到现在,今天工作有点多。”

    “我也是刚到,”周泽旭问她,“第一天实习,感觉怎么样?”

    “还好,虽然工作多,但不算太累,”停顿斟酌了一下,秦然还是打算把今天上午看见沈珩初的事情说了,“对了,我们电视台和穹驰有合作,今天上午我们去穹驰的研发部开会,你那个朋友也在。”

    “沈珩初,”周泽旭朝她看了一眼,挑挑眉,语气有些意外,“他怎么没和我说。”

    捕捉到他话中另外的意思,秦然问他:“你们今天见面了吗?”

    “对,他刚刚去画室给我送了幅画,”周泽旭啧了一声,“早说呀,既然有合作,让他工作上照顾着点你,你们实习转正什么条件?”

    “不知道……不过虽然有合作,但在工作上和他接触不太多,还是不要去麻烦他了,再加上我也想知道凭自己的能力能做到什么样子。”

    秦然确实不太想麻烦那个人,拒绝完,为了避免周泽旭再提,她将话题引到他前半句上去:“什么样的画啊?”

    “吃完饭顺路带你去画室看看。”

    “好。”

    吃饭的地方不算太远,到了的时候秦然才知道,周泽旭订了一家法餐。

    临江边,落地窗的位置能够高高俯瞰江景,夜色深,底下金白的霓虹灯铺出路图,整个海市最贵最繁华的这一地段仿佛只是一个沙盘,再配上流泻在屋内的钢琴曲,精致,典雅,到处都是小资情调。

    忙了一天,中午饭随便糊弄了过去也没吃多少,秦然有点饿,偏偏用餐规矩还多,她一边心中复盘着经验贴,谨防自己不出错,一边同周泽旭闲聊。

    他画展筹备得总算差不多,下月中旬就能如期举行,正说起预计请哪些人。他一个个说着那些人的名号,秦然耳熟的不少,有网红大v,有几个当下讨论度不低的几个品牌家的二代,有几家出名的媒体……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拿勺子舀着盘里的泡泡慕斯,秦然知道自己给不了,且他也不需要什么意见,只不出错地道了声:“到时社交应该会很麻烦吧。”

    周泽旭不怎么喜欢社交,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虚头巴脑的寒暄和应酬,这一点秦然很清楚。

    因此提起,不算敷衍,也算是聊到了点子上。

    “对,所以我分批次请的。”

    恹恹点点头,周泽旭有点疲惫,不再聊这些工作,问她这周末需不需要加班。

    “大概是不用的,前期工作没有那么多。”

    秦然沉吟片刻,问他:“是有什么安排吗?”

    “陪我去看剧吧,我收了几张票,”周泽旭端起气泡水抿了一口,依旧是带点通知的口吻,“今年剧组中巡的最后一场,正好在海市,我看一眼卡司,还不错。”

    没什么异议,秦然乖巧应声,说好。

    看她面前盘里清空,周泽旭问她要不要加两道甜点,只是没等她回答,已经叫来了人加了餐。

    秦然没有出声,乖顺坐在一边。她不喜欢吃甜的,吃多了会恶心,但周泽旭喜欢,所以她现在也喜欢。

    赏画,逛展,看剧,聚餐……

    他的生活悠闲舒适,最大的烦恼无非就是一些琐碎的社交。秦然向着他的步调凑近、贴合,心中却无半分同样的惬意。

    云朵一样柔滑的甜品端上来,她一口口咬着,思绪泛空,脑中不同他那些风花雪月,只浮着节目和稿子,还有钱的归宿。

    慢慢地,胃里甜得发腻,盖住因嫉妒逐渐反上来的酸。

    吃完饭很晚了,但周泽旭还是带着她去画室看了那幅画。

    五楼灯亮着,画被他安置在一处小高台,秦然乍眼看过去,只觉画面中间一块变形的阴影突兀异常。

    走近了,周泽旭再带着她站到一个特殊角度,方才看清,原是一颗骷髅头。

    再往前,站到画布正面,秦然抬眼看,一具赤裸的身躯留了个背影,柔软细腻笔触勾勒出女性纤柔的躯体,背影不见神情,只见她柔弱瑟缩的体态,依偎在面前一个高大的怀抱。

    那是位极具代表性的英伦绅士,穿考究的西服,戴高高的礼帽,单手擎着一根古朴奢华的手杖。怀抱中女子的肩边,是他配在衣领边精致的怀表,画家笔触细腻到画出了怀表链冷硬的金属质感。

    一赤裸,一得体;一柔弱,一绅士;一娇小,一高大。

    加上整体昏暗的色调,原应暧昧万分。

    但两人周围散落一地的配饰珠宝再配上中间一颗变形的骷髅头,却尽显冷森。

    这幅诡异的画面有着一个不怎么相衬的名字——《恋人》。

    周泽旭问她怎么样。

    秦然一时无言,她目光凝在骷髅后相拥的二人,见女子裸背上覆上的男人的手,皮质手套的光泽同怀表链一样冷,很眼熟,令她无端想起今天上午见到的一只同样戴着手套的手,但更修长,也更清晰。

    敛目的同时敛回思绪,她看向周泽旭:“这应该是一对快要分手的恋人。”

    话音落下,得见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惊喜,秦然放下心,清楚自己没有记错。

    为了找寻和周泽旭的共同话题,她拿出之前高三钻研题目的劲头钻研他的各项喜好,私下恶补过很多西方画派相关的知识,清楚绝大部分经典画派的代表作及传达主旨,也知道一些画作中常见意向的指代。

    见到骷髅头,通常都代表着终将消逝,公式套进题目,放在这幅画里,就是表示感情快要走到头了。

    不过她也是一知半解,知道说多错多,答完这一句就缄默无言,听周泽旭同她讲解。

    他兴致勃勃,说画家,说技法,说画派,说这幅画如何如何……

    秦然盯着画布安静听着,饶有兴致的模样,眼睛却有点酸疼。

    她很困。

    思绪泛空,听见周泽旭再聊起以骷髅为著的虚空派,聊起画派主旨,几乎是没过脑子,秦然脱口呢喃:“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话落,她扭头看去,对上他讶异的神情,她反应过来。停顿一刻,秦然缓声开口问道:“是传道书的这一句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对,”周泽旭一副找到知音般又惊又喜的表情,他点点头,问她,“宝宝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秦然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妈妈信教,小时候经常带着我读圣经。”

    这是少有的真话。

    她妈妈确实是位很虔诚的基-督-徒,信仰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她不清楚,只记得她姥姥信,妈妈信,从她记事起便会每周末跟着妈妈和姥姥去教-会。

    接待家庭的奶奶很慈祥,每次见到她都会给她塞块糖,农村那种手工的麦芽糖,带着粮食的香气。

    她就嚼着那个香气,听完了新旧约全书,听他们的一首首唱诗,还有每一份带着眼泪的祷告。

    秦然还记得妈妈拉着她背诵这句经文时所说:她说人生各处无奈,求钱求利,求世上一切,所求世上一切皆是虚空。末了再感慨一声我想要的太多了,太追求世界了,因此得到的只是痛苦。

    秦然当时不明所以,现在也不清楚。

    她求的不过是生活安稳,身体健康,儿女幸福。

    怎么会多呢?

    但她有一点说得对,追求世界确实痛苦。

    恍然时,周泽旭带着她看附近挂着的一些宗教画,问她那些是不是都能看得懂。

    秦然回过神,没什么难度地认出来那些人物,于是开始跟他聊施洗约翰,聊圣彼得水面行走,聊圣保罗撰写的那些新约书卷……

    虽然周泽旭喜好这些宗教画,但是他不信教,也看不下去冗长的圣经,对这些人物都是一知半解,知道怎么凭借特征认人,但具体的人物故事就不清楚,如今听秦然讲起,倒是新奇,听得津津有味。

    就这样按着画上的一个个人物讲了很久,周泽旭每指一个人,她都能完全事无巨细地讲出其相关事迹,甚至包括附带的相关人物事迹也能说出一二。

    周泽旭看着她,眼中喜爱几乎要凝成实质,他问她:“为什么你都知道,你也信吗?”

    刻意忽略他后半句,秦然回他前面那个问题:“因为从小跟着读,读了十几年了,也差不多已经背下来了整本。”

    “背下来整本的意思是我挑一卷,你都能背下来吗?”周泽旭饶有兴致地问她。

    秦然点点头,感觉自己这行为有点熟悉,出神想了一瞬,没想起,也就抛在脑后。

    周泽旭手边没有书,也真不可能真的像考学那样考秦然,光是她今晚说的这些,就足够让他惊喜,让他激动。

    和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像是一块与他严丝合缝的拼图,了解他的情绪,契合他的喜好,又像是翻不完的经卷,带给他无穷无尽的探索欲,更像是他即将在枯燥生活里渴死前遇见一片大海,他觉得他即将溺死在名为秦然的这片海里。

    她是他的缪斯,是神赐给他的礼物,是他缺失的那根肋骨。

    离开画室前,周泽旭在秦然不知道的时候拍了一张她的背影,站在那幅《恋人》前。

    他发到朋友圈,配文:我的骨头。

    ……

    沈珩初洗完澡出来,站在阳台上靠着栏杆吹风的间隙,回了助理消息,确认好了明天行程,之后点开朋友圈,最顶上一条就是周泽旭发的这张图片。

    他点开大图,认出他今天刚送到周泽旭画室的那幅画,还有站在画前的那个早上他刚见过的背影,是秦然。

    视线停在她柔顺的黑长发覆盖着的背身,再见她身前半遮半掩的那幅画上几寸裸背,回忆里一副画面兀地在他脑海中展开。

    他想起昨天,他在周泽旭家中看见的她,半裸的纤瘦脊背上留下吻痕指痕那种刺眼又暧昧的痕迹。

    虽然只那一瞬,但是记忆像是着了魔一般,在他脑中久久未消退,反而越发清晰。乃至他能够记起痕迹的每一处位置,记起泛红还是泛紫的颜色,记起她碎乱的发丝飘散的弧度,记起她纤细的后颈,记起她白皙肌肤下脊骨的脉络……

    蹙紧了眉,胃中掀起不适感。

    他关掉手机,盯着漆黑的屏幕,得见他眉眼愈深的轮廓。

    切断画面关联,但联想无法阻止,越来越深,他又忆起前几天,在露台,他撞见他们接吻,听见她轻柔的喘息。

    夏夜晚风卷过,不知哪里的蝉鸣忽远忽近。

    凉爽舒适的环境,他额上却无端起了薄薄一层冷汗,沈珩初放下手机,一手撑着阳台栏杆,一手按着自己逐渐痉挛的胃部,呼吸郁结堵塞。

    “唰——”地一声拉开阳台的门,他脚步匆匆,走向浴室。

    急促推开门,沈珩初伏在洗漱台前,控制不住地干呕。

    偌大的浴室,宽阔回荡着他急咳,喘-息,咳到最后,什么都没,但是胃中酸胀,一种无法言说的赤裸感将他包裹,身上阵阵发冷,沈珩初抬眼,瞥见镜中自己,凌乱的发,其下是微微青筋胀起的额角和轻红的眼,狼狈异常。

    -

    回到家,夜已深。

    周泽旭帮她把那些礼盒拿进衣帽间,让秦然自己拆礼物。趁着这个空隙,他去洗澡。

    听着浴室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水声,秦然坐在衣帽间地上,一个个拆开礼盒,拿出手机给里面的包都拍了照片,上网识图查价,个个都是三万往上。

    她挑了个最便宜的,三万五,把照片分别发给AAA二奢回收和AAAAA高端定制问价。

    等待回复的中途,她把那些包摆上周泽旭预留给她的台子,仔仔细细放好,再收好盒子。

    浴室水声停。

    周泽旭穿着睡袍出来,拿毛巾擦着头发,让她进去洗。

    手机藏在睡衣里面,秦然走进去,关上门,靠在洗手台前看两家给的报价,正常范围内。

    稍微讲了讲价,照旧确定好送货和提货时间,她清掉聊天记录关掉手机。

    脱下衣服时,她瞥眼,在镜中看见自己。

    赤裸的身躯,同那幅画一样。

    其实当时周泽旭问她感受,她脑中先跳出的是红粉骷髅。

    佛家有言,众生相皆为虚妄,红粉骷髅皆为白皮骨肉,脱去皮囊无非二百零六骨。诸相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画中人是,她亦是。

    她于周泽旭而言,不过是红粉骷髅,是他身边精致的配件,是他色欲的体现,是他容纳感情的器皿。

    不过这话不适合对他说,只适合自观。

    秦然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清楚自己该说什么,该会什么。

    今晚,虽然脱口而出那句经文令他意外,但是看效果好像还不错,于是她无比庆幸这十几年的读经。她不信教,但背诵下来的经文带给她很大的收获。

    这就足够了。

    想到这,秦然忽然想起自己这行为为何有种熟悉感。

    像是于连,虽然荒诞,但单论这一行迹,确实相似。不过她不会拉丁语,也没有他那么远大的志向,她所求的,就只不过一点钱。

    一百万就足够。

    于她而言是天文数字,但于周泽旭而言只是小数目。

    但要确保合理,无风险,在一定期限内拿到这笔钱,且在之后分手能够两清抽身,仍需她好好规划。

    于是秦然步步斟酌,在不偏离自己人生轨迹的基础上费尽心机。

    毕竟这是她能想出的最好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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