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流从花洒喷涌而下,氤氲的水汽蒸腾而上,包裹了尹明扬的身体。
她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冲刷过肩胛、背脊。
紧绷的神经在水汽中缓缓松懈下来。她挤了一泵沐浴露。淡淡的柑橘香,当时和梁晓菁一起买的同款。
沐浴球打出了绵密的泡沫,涂抹在肌肤上,带来微凉的触感。
当手指拂过手腕内侧,刚才被郑屹凯摩挲过的地方,好似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麻痒。
那个刚刚跟她宣告了自己野心的男人在做什么?他现在也正在隔壁的浴室里洗澡吧?是不是,也用了同款沐浴露?
水流哗哗,盖不住脑海里翻腾的画面。
他滚烫赤/裸的胸膛,结实温热的怀抱,当时血液冲上头的眩晕感,此刻隔着水雾,竟又隐隐重现。
是对他有一点动心的吧?不然不会情急之下指认他是“现男友”,更不会答应他住进来。
可是,对方是同科室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万一以后分手了……
天平的另一边,一个小人在敲打她:人不要为尚未发生的事而焦虑。
顾展韬已经开始了新恋情,只有自己还在固步自封吗?
尹明扬关掉花洒,水流戛然而止,世界安静了下来。
走出淋浴间,镜子里反射出的自己是朦胧的。
皮肤被热气蒸腾得粉红,眼神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妩媚的慵懒。
身体里沉睡的某种渴望,带着一种期待又微微战栗的冲动,在血液中奔涌。
是不是该试试,谈一场恋爱?
————
电子钟跳到了07:30,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线照亮着心内科的走廊。
夜班护士眼下一片青黑,语速飞快,正在交班:“1床,夜间咳嗽好转,体温37.2摄氏度,2床没什么,3床昨日9:00行DSA术,下午说胸闷不适,医生处理过了,目前生命体征平稳,无不适主诉,4床夜间血压波动两次,最高180/95,给了降压药,7:00复测140/85,5床……”
口头交完班,就是床旁交接了,几名护士随着夜班护士的脚步一起走进病房,尹明扬今天上的是治疗班,留在了护士站清点抢救车。
她打开抢救车的抽屉,专注地扫过每一支安瓿、每一袋液体、每一样器械。确认无误后,尹明扬利落地在药品器械清点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护士长!护士长在不在?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一个穿着考究、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冲到护士站前,手指用力地敲着台面,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满是烦躁,“我爸!3床的!昨天已经做了心脏造影,说观察一天没事就能出院!这都观察快24小时了!怎么还没安排出院?!我们机票都老早订好了!下午的飞机!耽误了算谁的?!”
尹明扬放下手上的清点本,抬起头,脸上是职业性的温和,但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护士长在兜房,等等就会到你们那间的。女士,您别急。早上同事交班说3床老先生的造影结果虽然大致正常,但昨天下午他自述有点胸闷,值班医生出于谨慎,建议再观察一天,复查个心电图和心肌酶谱,确保万无一失再出院。这也是为老先生负责。”
“胸闷?他就是躺久了有点不舒服!我看就是你们小题大做!故意拖着不让走!”中年女人的声音拔得更高,引得走廊里其他家属纷纷侧目,“赶紧给我办出院!现在!立刻!把管床医生给我叫来!人呢?”
尹明扬还想解释,一个低沉冷硬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就是床位医生。”
郑屹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护士站。他手里拿着查房记录本,脸色平静。他刚从隔壁病房查完房出来。
“你就是床位医生?”中年女人立刻调转炮火,“我爸明明没事了,你们凭什么扣着不让出院?还说什么胸闷要观察?我看就是你们想多收一天住院费!你年纪轻轻懂什么呀?这里主任医生有没有?找他来!”
郑屹凯没理会她的指责:“女士,老先生昨天下午16:30自诉胸闷,伴有轻微出汗。当时测血压150/90,心率102次/分。值班医生给予吸氧、硝酸甘油舌下含服后缓解。但作为他的主治医生,我认为在心脏介入术后出现这种情况,必须排除迟发并发症的可能。复查结果出来前,不能出院。这是医疗原则,也是对病人负责。”他语速平稳,陈述事实,没有丝毫让步的余地。
“负责?我看你们是怕担责任!”中年女人气得脸通红,“我爸自己都说没事了!给我找个主任医生来,我不跟你这样的小年轻说。”
“女士,”郑屹凯打断她,语气更冷了几分,“医疗决策,由医生根据病情和检查结果做出,不是由病人或家属的感觉决定。”他没有急于辩解自己的资历。
交接班大军还没走完一半房间,尹明扬只听见走廊上的呼叫铃急促响起。同时,小玉也冲出了房门大叫:“扬扬姐,推抢救车,19床不好了!”
守在床边的家属手足无措:“医生,医生,快来啊!”
郑屹凯已经飞奔过去,只见19床那位患有多年慢性心脏病的大爷,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和甲床都是紫绀。
“氧流量调到八升,5糖水到50,多巴胺200毫克,5毫升每小时静推!快,静脉通路开了吗!”
“我们,我们今天要出院了,昨晚就把针拔了……”家属嗫嚅。
抢救车推到了。秦蓁蓁已经选好了大爷右侧手肘的静脉,小玉在忙着抽药,夜班护士去了治疗室拿推泵,尹明扬迅速消毒,进针,动作行云流水。
监护仪的报警声,高流量氧气的咕噜声,老人痛苦的喘息声和家属压抑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
“氧饱和度多少了?再测个血压。”
“氧饱92,BP80/42,心率120。”
“再查个血气和pro—BNP。”
“好。”尹明扬利落地应道,着手准备采血管。
危机暂时解除,大爷的模样不再那么骇人,紫绀的口唇和甲床也转回了一些。其他患者和家属也都屏息看着,时间其实也才过去了几分钟,抢救的紧张气氛还未全部散去。
家属这时才敢稍微靠近,带着哭腔问:“医生…我爸…我爸他…”
“暂时稳定了。”郑屹凯看向家属,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急性心衰发作,很危险,但刚才处理及时。现在需要严密观察,今天暂时就不出院了,我看下有没有床位,等下安排你们转去CCU治疗。记住,绝对卧床休息,不能下地,情绪不能激动,一切听护士安排。”
“谢谢…谢谢医生!谢谢护士!谢谢你们救了我爸!”家属泣不成声,不住地鞠躬。
郑屹凯抬眼看向尹明扬。她亦在看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传递着只有他们才懂的默契和认可——在死神挥舞镰刀的阴影下,他们是彼此最可靠的后盾。
19床的床位护士暂时留下处理后续事宜,尹明扬整理了一下抢救车,推回了治疗室。
回到护士站,尹明扬拿起桌上的笔和护理记录单,开始补写刚才心衰抢救的记录。郑屹凯也回到办公室开始录入抢救用药和生命体征变化。
其余接班的护士们也兜完了房,陆陆续续准备起接下来的晨间事宜。
刚才的那位中年女性站在19床病房门口看完了全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留下尴尬和一丝后怕。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胡搅蛮缠,在真正的生死威胁面前,是多么的可笑和不合时宜。
无声的战役已经落幕,心内科的走廊,又暂时恢复了平静。当然,只是暂时的。
“护士!护士呢?!19床的药输完了!怎么还没人来换啊?!你们怎么回事啊?”刚才那位心衰老人的家属,此刻脸上焦急褪去,换上了一副不耐烦的、仿佛全世界都欠他的表情,站在护士站外大声嚷嚷。
“来了来了!”小玉匆匆奔进治疗室拿起了下一袋补液,床位护士也尽力安抚家属:“CCU床位已经联系好了,等下我们治疗班护士就会带您一起推床过去的。”
尹明扬站在护士站整理文书。举手向家属示意:“已经电话联系过转运的后勤师傅了,稍后就来。”
“有时候,”郑屹凯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只有站在近旁的尹明扬能听清,“…救人容易,应付人难。”
尹明扬闻言,转过头看向他。她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潜台词——是在说她刚应对完生死抢救,又要立刻面对家属的无理取闹。是在说这份工作的双重重压。
一丝暖流,混合着酸涩,悄然滑过尹明扬的心底。被理解,让她有些鼻酸。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最终却只化作一个同样带着无奈和理解的弧度。
“是啊,”她轻声附和,声音也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只有同袍才懂的共鸣,“特别是刚跟阎王爷抢完人,转头就得应付这些…鸡毛蒜皮。”她用了“鸡毛蒜皮”这个词,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深的、看透了的疲惫。
“下午我休息,回家给你做点好吃的?你晚上到家热一热就行。碗筷也能放到我明天早上到家洗。昨天我看了,冰箱里有猪颈肉,给你烤一下?再蒸个西兰花烧一盅牛尾汤?”
“哟哟,年轻人!”虽然不知道聊天内容,但是看到两个人耳语而凑上前的秦蓁蓁,“你们两个谈恋爱了啊?”
“嘘。”郑屹凯忙把护士长拉进治疗室,“她还没答应我呢,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那郑医生你可得加油,我们扬扬可是很优秀的。我就说嘛,郑医生发的朋友圈,科里大家都点赞评论了,怎么就扬扬没给你点赞。”
“我没给他点赞?”尹明扬听的云里雾里,才突然想起来由于自己的反复拒绝,她根本没加上他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