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郑屹凯处理完一整晚的事务,细致地跟白班的同侪们交完班,急急换上常服赶去了特需病房。
司机王伯已经代为办好了出院手续,顾展韬也早已到了。
郑习群坐在轮椅上,脸色不愠。
“你这个班有什么好上的!放着上万员工的饭碗不顾,跑去学什么不着调的医,白天黑夜地在医院上班。上班就上班吧,连轴转到连每天抽个空来看看我的工夫也没有,这就是你干的事?!”
郑习群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动了真怒。这次住院的经历,非但没有磨平他的棱角,反而让他对于掌控孙辈未来走向的偏执之火燃烧得更猛烈。
“爷爷,我是治病救人的。”郑屹凯试图辩解,“再说,家里的事情还有爸爸和哥哥嘛。”
“救人?救谁?”郑习群厉声质问,“我这一辈子,建实业,开工厂,养活了多少人?给国家交了多少税?这才是真正的大功德!是实实在在的根基!你那套一个两个小打小闹的,空谈什么救人?都是空中楼阁!”
“趁早给我收心,回去就跟医院辞职。你妈那边我去说!老老实实跟你爸跟你哥学本事,进集团才是正事!”
郑屹凯想辩驳人人生而平等的价值,但在郑习群积威甚重的逼视下,只得将话咽了下去。
一旁沉默的顾展韬,适时开口:“爷爷,您刚出院,身体要紧,不宜动气。集团那边,九江那里的技术研发部最近在筹备康养器械的开发,前景很好,凯凯有医学的基础,将来或许更合适……”
“你闭嘴!”郑习群转向长孙,眼神更加锐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前景很好?哼!那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是花架子。咱们家实实在在的是什么?是手套!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器械!”
“韬韬,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公司交给你,是让你守住这份家业,把它做大作强,不是让你搞那些花里胡哨的‘转型’!至于你,凯凯——”他的目光带着恨铁不成钢,“给我听好了,立刻断了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你姓郑,这个家,有大一半都是你的。”
“爷爷,我真的很想继续当医生,昨天早上我还在科室里抢救成功了一个病人呢。”想起和尹明扬的通力合作,郑屹凯的嘴角不由得翘起了几分。
“那你就给我滚出去!”
黑色加长轿车停在了院落里,梧桐区那栋俯瞰着绿树成荫街道的大宅,与其说是郑家老爷子的居所,不如说是郑家威严与财富的象征。
空气中沉淀的微微香气,落地窗外身处闹市却安静祥和的街景,每一件精挑细选的艺术品,都无声地宣告着郑氏的显赫。这里是爷爷的世界,一个由财富和地位精心构筑的堡垒。
郑屹凯站在客厅中央,身形挺拔如松,却与这金碧辉煌的背景格格不入。
楼上郑屹凯的房间里,管家陈伯的动作沉稳却沉默。他将几件必要的、质地精良但款式低调的衣物,放入一个深灰色的旅行袋。
那些彰显着“郑家继承人”身份的定制西装、限量腕表、镶钻袖扣和领带夹,则被重新放回衣帽间深处,如同归位的展品。这些东西,他一样也不带走。
不带走的,除去物质的价值,更是附着其上的、沉甸甸的家族烙印、爷爷审视的目光、以及那个被期待成为“郑家接班人”的身份所承载的一切重量与束缚。
“接班人”,想到这个,他转头看了坐在沙发上的顾展韬一眼。除去姓氏,他才是名副其实的“下一任接班人”,而自己呢?十七岁那年不慎发现那个秘密之后,这之后的九年都过得像个笑话。
郑屹凯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客厅。意大利定制的沙发扶手光滑冰凉,他曾在坐在那里无数次聆听爷爷关于家族、责任和“正途”的训诫;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映照着家族宴会上虚伪的寒暄和他必须保持的得体微笑;墙上那幅抽象画价值连城,是爷爷的心头好,但他从未看懂,也从未试图去懂。
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书房虚掩的门缝上。书房里有爷爷巨大的红木书桌,上面常年摊开着古籍和账册;有整面墙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家族史、商业巨著和爷爷收藏的珍本;角落里,却藏着他幼时练字被爷爷斥责后偷偷放起来的一支秃了毛的毛笔……
那些厚重的红木家具,那些象征着家族荣耀的收藏,都如同生了根,牢牢地嵌在这座大宅里,与爷爷的意志融为一体。它们属于郑家,属于过往,唯独不属于他想要奔赴的、作为一名医生的未来。
陈伯拉上了旅行袋的拉链,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小郑先生,都按您的意思整理好了。还有别的东西需要吗?”
郑屹凯收回目光,眼中没有一丝留恋。
“其他的,都不要。”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是对陈伯说的,更像是对这座大宅的宣告。
他提起那个轻便得与这豪宅极不相称的旅行袋,背上那个装着证件和几本大部头专业书的双肩包,转身走向门口。步履没有丝毫迟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凯凯,你想清楚,爷爷不是同你开玩笑,今天你走出这个门,他会多恼,你能想到的。”顾展韬开了口。
“别玩什么欲擒故纵,准备离家出走?演这种把戏给谁看?”
“不是演戏,我早就想要搬出去住。你知道我接下来住哪里的,但我不希望你来找我。”郑屹凯握着门把手,没有回头。
明明他坐着,郑屹凯站着,但这几年同集团那些老奸巨猾的董事们斡旋,顾展韬的语句自然地带上了压迫感:“搬出去是为了你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学医理想,还是为了和她一起住?”
郑屹凯握紧了门把手,霍然转身:“什么叫上不了台面?治病救人难道比不上你们那些冷冰冰的利润数字吗?爷爷他……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难道不需要医生吗?”
“是需要医生,但不需要你去当医生!”顾展韬的声音陡然拔高,“我这些年为集团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凭什么你就能潇洒快活!”
“哥,你真的开心吗?你有没有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不等顾展韬回答,郑屹凯自顾自接了话,“学医我很开心,爷爷说的也不对。这个家没有哪些是属于我的,它将来,全部,都是你的。”
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隔开了两个世界。
王伯早已换上了一辆日常的出行轿车,在门廊处等他。
快步上前接过他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和双肩包,王伯低头询问:“小郑先生,咱们去哪儿?”
“六安医院。”郑屹凯拉开后车门,迅速钻了进去。
王伯绕到驾驶座,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车子平稳地滑下长长的坡道,驶出了宅邸。
车厢内死寂一片,只有空调暖风的嘶嘶声。
“其实……”王伯一边从后视镜里偷偷看着郑屹凯,一边在努力斟酌组织语句,“小郑先生,要不咱们换一个离家里近点的医院上班?六安医院离家里还是有点距离的。您要是天天回家,或许老先生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换到哪里爷爷都不会满意的。所以,离家远一点才好。”郑屹凯闭着眼休息。值了一晚的班,本该在九点多就倒头睡一觉的,为了接爷爷出院才硬撑着,此刻充满了疲惫。
“上次郑老先生不舒服,本来可以直接安排去东华医院的,后来却选了小郑先生您在的六安医院。郑老先生今天这样,也是心疼您。”
“是吗?”郑屹凯睁开眼,正对上后视镜里王伯那双写满忧虑的眼睛。
从郑家大宅到六安医院短短几公里路,却有二十多个红绿灯。王伯一路走走停停,花了足足半个多小时。
快到终点的时候,郑屹凯睁开了微眯的眼:“王伯,不进医院,下个路口左拐,我住那个小区。”
“小郑先生您在这里租了房子啊?那就好那就好。”王伯略略松了口气。他也担心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吃不了生活的苦。
“坐车果然还是不方便啊,花了这么多时间,平日里我骑车来回可更快。就停小区门口吧,谢谢王伯。”
“小郑先生,您上班辛苦了,我开车送您进去。”
“不用啦,我本来,也可以不告诉你我住这里的。”
“是是。”感到了自己的僭越,王伯稳稳地将车停住,不敢再发一言。
郑屹凯打了个哈欠,下了车,走到车尾,王伯已经抢先一步打开了后备箱。
“我帮您……”
“不用。”郑屹凯再次拒绝。他避开了王伯伸过来的手,甩上了双肩包,又提起旅行袋。
“等爷爷消了气,我会常常回家看看的。王伯再见。”
如此一番折腾,时间已临近中午时分。郑屹凯刷卡进楼。今天尹明扬的排班是中班,她此刻应该在家的吧?心里带着些许小小的期盼。
“咔哒”一声轻响,他拧开了门锁。
“你怎么才回来啊?值完班最晚九点就能到家的啊?”早上起床之后,尹明扬久未等到郑屹凯,她还猜想他今天下了班住医院休息室,不回来了。
此刻听到门锁响,尹明扬本以为是詹宁或者尹嵘抽空过来看她,起身迎了出来,才见到是郑屹凯。
“我回家拿了点东西,所以晚了。”他熟稔地从鞋柜里拿出那双属于尹嵘的拖鞋,尹明扬忙制止了他:“不是这双。”她顺手接过郑屹凯手上的旅行袋,又拿出另一双毛绒拖鞋,“也不知道你穿几码,就按我爸尺寸买的,你穿合适的吧?”
“合适,当然合适。”他俯身抱住尹明扬。
“姐姐,如果我一无所有,只剩一颗真心,你肯不肯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