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京城的冬,寒意如针砭骨。
将军府,安然苑。
炭火于兽首铜炉中烧得正旺。
“小姐,药温好了。”贴身丫鬟青檀捧着深褐色的碗盏步入暖阁。
暖阁的一侧有张美人榻,沈槐半倚着金丝软枕静静躺在塌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银灰狐裘,长睫低垂,皮肤如初雪覆冬般苍白,只余唇瓣一抹浅淡的红,听到青檀的话,她从美人榻上支起身来。
细密的汗珠于她颈间交错成线,让她原就不多的血色一下褪个干净。
捧着药的青檀忙不迭将汤盏搁置到红木桌上,从隔间的金盆拧了块温热的帕回来,小心翼翼地为她拭去汗珠:“小姐,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府医过来?”
青檀这丫鬟向来容易慌乱。
沈槐轻轻摆手:“无妨,不必劳烦府医,未免惊动母亲,让她忧心。”
青檀贯来都知道小姐的脾性,实是放心不下,仍劝:“小姐,您还是让府医过来看看吧,再不行,您让青玉过来看看也好啊。”
她眼中萦绕着水汽,声音里带了恳求。小姐的身子再这样下去,恐是会越来越差,她实是不敢继续想下去。
青檀还想再劝,却被沈槐轻声止住:“去把药端过来吧。”
“小姐……”青檀抹着泪,一副哭兮兮的模样。
沈槐最是见不得身边人哭了,她声音放缓,佯装怒意:“怎么,如今连你家小姐的话也不听了?”
“回小姐,不是的,奴婢没有……奴婢只是担心小姐。”青檀鼻子一抽一抽的,一边说着,一边将帕子放回盆中,净过手后,捧了汤药来美人榻前侍奉。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沈槐捏了颗蜜饯含入口中,对这丫头也是有些无可奈何。汤药轻抿入口,苦味蔓上舌尖,比以往稍重,她不由轻轻把眉间蹙起:“又换了药方?”
“小姐,府医说,府医说您的病愈发严重了,便又朝着原来的方子里多添了几味药,说是补气血,还说……”青檀话说得磕磕巴巴,说到最后几近无声。
沈槐将药喝尽,微微抬眸,问:“还说了什么?”
青檀将整个头埋下,声音颤抖:“府医还说……还说小姐若是不好好将养,怕是连今年的冬也熬不过了。”
“你不总说你家小姐福泽绵长吗,怎还信那府医说的话?”
这时,门被轻轻叩响。
另一个贴身丫鬟青玉的声传了进来:“小姐,管家传话说夫人请您过去,国公府的世子到了。”
“知道了。”沈槐轻轻应了一声。
“青檀,为我更衣。”
冬雪零零落落,覆满了整座庭院,厅堂高阔,将军府的前厅里炭盆正燃,暖意升腾,却依旧能感到一丝寒凉。
沈槐的父亲,名满八荒的镇北大将军——沈巍,他坐于主位,目光炯然,带着久经沙场的锋锐与血煞,右手食指半屈着,于沉木椅的一侧轻叩。
下首坐的是他的夫人蒋氏蒋琬,身着素雅稳重的烟紫色对襟褙子,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韵致,目光越过厅门,投往安然苑的方向。
厅堂中央一位温润少年静立,一身青色锦袍,玉带束腰,身如春日新竹般挺拔,姿态恭谨,捧着一方色泽古朴的紫檀木盒。
正是在奉京城中素以温润知礼、风雅君子闻名并承袭了恩荫的国公府世子——陆君越。
“槐儿见过父亲,母亲。”沾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纤瘦的身影出现,沈槐在丫鬟的搀扶下入了厅门,她微微侧身,依次福礼,“见过陆世子。”
听得这绵软又气息不甚连贯的声音,陆君越微微抬眼,视线落到她身上。
银灰的狐裘下是杏色的锦缎长裙,乌黑的长发被绾起盘成单螺,一支素色玉簪没入其中,脸上妆点了些许红晕,看上去仍是病殃殃的,倒是对得起她那病美人的称号。
陆君越面上带笑,回以一礼:“沈姑娘安。”
“槐儿,来母亲这里。”沈母心疼地看向女儿,一双眸间满是怜惜。
素来严厉的沈父也朝着女儿点点头,随后将视线转向陆君越:“陆世子,小女已至,有什么话还请直说吧。”
沈槐落座后便听得这样一言,心有疑惑,这陆君越今日登门是专程为了她而来?
“病中叨扰,实是世侄唐突。”陆君越捧着紫檀木盒的手微微向上抬起,声音清朗,带着世家子弟独有的从容与温润,“家父得知沈姑娘久经病榻缠绵之苦,心中甚是挂念,特地派人为她寻得一味良药,遣我今日送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沈槐蹙了蹙眉。
沈母面上带着得体的笑,朝下递过眼神:“有劳国公爷记挂,我代小女谢过。”
管家收到她的眼神,无声上前,躬身将那只紫檀木盒接过,小心呈上,里头是一株上了年份的血灵芝。
“此外,晚辈今日冒昧前来,还有一事。”陆君越适时开口。
沈母似有所料,她抬眼望向丈夫,却见对方向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一只手微僵,另一只手则在袖中悄然攥紧了绢帕。
瞧得她这幅模样,沈槐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何事?”沈父声洪如山,毫不回避。
陆君越目光落定在沈槐脸上,墨玉般的眼眸无波无澜,语速平稳道:“世侄今日登门是为两家婚约而来。”
婚约?
她何时与他有过婚约?
沈槐看向陆君越的眼神古怪起来。
提及婚约,沈母只当陆君越是为上门求娶而来,婉言推拒道:“槐儿才刚过及笄,距离两家婚约之期尚有时日。”
然……
陆君越姿态恭谦,口中说辞与她联想得背道而驰。
“昔年长辈曾为我与沈姑娘定下婚约,盼两家永结秦晋之好,原是美意,却未曾过问我之意愿。而我年岁渐长,心下了然,我于沈姑娘并无男女之意,故此番前来便是为了与沈姑娘说清此事,以退还庚帖。”
他一字一句犹如屋檐落雪,轻飘飘的,却令人心中发寒。
沈父原以为女儿及笄之年,陆君越突然造访乃是为了求娶一事,他纵然不舍,却也不愿失信于国公府,万没想到……
深吸一口气,他强压怒意,语气变得疏离:“陆世子今日前来退亲,国公爷可是知情?”
陆君越对此似是早有准备,自袖中取出两封帖子,一封是沈槐的生辰八字,另一封则是国公爷的亲笔手书。
“家父亦深觉婚嫁大事,仪礼繁琐,恐沈姑娘病体难承其重,反受其累。他老人家心系沈姑娘安康,不忍加重其负,特命我前来表明心意,退去两家婚约,也好让沈姑娘静养,远离劳忧。”
“此乃家父手书,还请伯父、伯母过目。”
手书上的字,字字剜心,说什么沈槐缠绵病榻,身虚体寒,气血有亏,寿数不昌,国公府不忍扰了她的安宁,更怕强求子嗣反而累及她的康健,倒不若两家就此退亲,既全了两家情谊,也好让沈槐安心静养。
沈父看完手书内容,脸色骤然铁青,一连道了三声“好”。
沈母原本还强撑着的温婉容色也一瞬变得愤懑。
气氛冷凝。
陆君越躬身一礼,姿态谦卑:“今日唐突,实乃世侄之过,万望伯父与伯母海涵,愿沈姑娘从此能静心安养,福寿绵长。”
言罢,他将一枚温润白玉用红布包裹,轻置于一旁的翘头案上,正是当年的定亲信物。
见状,沈父面沉如水,下了逐客令:“送客!”
管家十分有眼力见儿地将人送走。
自古,女子被退亲皆为大事,沈母实是为陆君越今日之为感到不耻,却更为女儿忧心,面色愁苦:“我可怜的槐儿啊。”
沈父亦是怒不可遏,抓起陆君越送来的紫檀木盒就往地上砸去,口中愤慨:“国公府简直欺人太甚!”
血灵芝滚落在地,他大步走向练武场。
沈槐低垂下头,暗自思忖,长睫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阴影。
见她这副模样,沈母心中愈发酸楚,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宽慰:“槐儿,你莫要伤神,母亲定会为你觅得良婿,比那陆世子好上千倍万倍。”
沈槐一听,有些无奈,却仍慢条斯理地同她解释:“母亲,女儿并未因此事忧思,陆世子既能请动长辈,说明他确实无意于我,这婚事退了也好,不然履约也成怨偶。”
“槐儿当真不在意?”沈母似是不信。
“母亲,若非今日提起,我原就不知此桩旧约,又怎会在意?”沈槐仰起头来,眼眸微亮,继续说,“更何况女儿所求之人,必是能护我爱我信我之人,这陆世子,非我良人。”
沈母神色稍淡,只说:“那国公府欺人太甚。”
“不过国公府怎会于今日登门退亲?”沈槐不解,陆君越年岁渐长,理应在她及笄之前提及退亲。
沈母闻言,不知想到什么,蓦然生出气来:“到底不过是见将军府遭陛下忌惮,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罢了,只是可怜连累了你。”
她面色郁郁,对国公府的愤憎显而易见。
“母亲不必忧心,槐儿不觉得连累……咳咳……”沈槐话音未落,猛然呛咳起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槐儿!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