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

    她腰系围裙,左手拿蒲扇,右手握长筷,把一筐新切的甘草倒进锅里,目光却落在袁微识脸上,眼睛一亮,“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得这般标致。”

    张大夫干咳:“就徐乱没过门的媳妇。”

    “哦——”大娘拖长了声调,手上的蒲扇啪地拍在大腿上,冲袁微识挤挤眼,“徐乱走了大运,撞见个天仙一样的女子,原来就是你呀。”

    袁微识被她打趣得耳尖微红,却仍端正行礼:“晚辈袁微识,见过婶娘。”

    妇人几步跨到袁微识面前,亲热地拉着她坐到锅子旁,“瞧瞧这模样,这气度,别说小徐了,我看了都心动!快坐快坐,别站着!天冷烤烤火!”说着又把文柏也拉过来按着坐下。

    妇人也亲热坐在旁边,拉着袁微识的手:“叫什么婶娘!我啊,是那个老头——”她朝着张大夫进去的屋子努了努嘴,“的妹子,单名一个圆字,你以后就和小徐一样,叫我圆婶子好了!”

    “圆婶子好。”袁微识从善如流,文柏也乖乖跟着叫。

    张大夫又从屋子里冒出一个头来怪叫:“那小子!你,过来!帮我翻翻东西!”

    文柏连忙站起来,怯生生看姐姐。

    袁微识点点头,示意文柏去给张大夫帮忙,锅子旁只剩两人。

    “小娘子——”

    “您唤我阿识就好,我一见您就亲切,跟自家长辈一样。”

    “好好好!阿识!”圆婶子笑弯了眼,依旧拉着她的手不放。

    “我哥那老头,嘴不好,光知道看病开方子,人情世故上差得远!往后在咱们这地界儿,有啥难处,尽管来找我!别的不敢说,街面上那些弯弯绕绕,婶子我门儿清!”

    袁微识抿嘴一笑道:“好。”

    圆婶心里喜欢,一边搅药,一边拿余光瞄袁微识,笑道:“阿识,日后成了亲,可得看着点小徐。别让他再三天两头带一身伤回来,省得我哥半夜三更爬起来给他缝肠子。”

    袁微识忽然想起徐乱肩甲上那一片暗沉的血迹。

    “他经常受伤?”

    “何止经常。”

    圆婶叹气,手上恨恨的搅着草药:“旧伤叠新伤,就没一块好皮。还不是小时候没人护,全靠拳头挣命。”

    她压低了声音:“丫头,我瞧你是个伶俐人,跟你说句实在话。你出身好,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姐。小徐那小子……他跟你不一样,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袁微识正在帮着分拣草药,闻言一顿。

    圆婶却打开了话匣子:“阿识,小徐那孩子命苦。听说,是十几年前,徐达大将军率军路过一个刚打完仗的乱葬岗,听见里面有动静,才把他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大将军心善,把他带回军营,看他命硬,乱世里活下来不容易,就让他跟着自己姓徐,起了个名儿叫‘乱’。”

    圆婶子又一蒲扇拍在自己大腿上。

    “我就不爱这个名!叫什么乱,多晦气!我就叫他小徐!

    “小徐那会也就十岁露头,喏,跟你那弟弟差不多大,硬是自学骑射,十二岁就上了阵!”

    “十二岁吗?”袁微识喃喃。

    “可不是嘛!自己抢了刀冲出去砍人,又夺了鞑子的干粮回来。送到我哥这儿来的时候,发着高烧,浑身是伤!就剩一口气吊着!我哥守了他三天三夜,硬是从阎王爷手里把人抢回来!这些年,那小子大大小小的伤,哪次不是我哥给他料理?我怕他再不娶媳妇,我哥都要嫁给他了!”

    袁微识窘然,还是对北地的风气大不适应。

    锅里药汁翻涌,苦气氤氲。

    圆婶自己嘿嘿笑了半天,拿勺子敲了敲锅沿:“不过啊,从那以后,军营里没人再拿他当孩子。他倒也不把自己当人,喝酒、赌命,什么狠干什么。我看这个名起的不好,太乱来了!要是早先取个名叫文,现在说不定是个文雅人呢?”

    袁微识努力压着脸,不知道是该笑还是不该笑。

    圆婶抬眼,见她神色有异,忙安慰道:“不过阿识,你可不一样。小徐那孩子,看着糙,心里可细。这些年,他攒下的军饷,一大半都给战死的兄弟安家去了。他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做梦都想有个家。如今你来了,他总算熬出头了。我哥也熬出头了!”

    袁微识轻声道:“徐守备真是讲义气。”

    “那可不!”

    圆婶笑出声:“你是没见着他偷偷给伤兵喂药的样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拿袖子给人家擦嘴,也不知道该说他细心还是不细心。上回赵百户咳血,他连夜背人下山,路上滑了一跤,膝盖磕得见了骨,还死撑着把人送到我哥跟前。那小子啊,啧,死硬!”

    圆婶拍拍她的手,语气温柔下来:“阿识,你家的情况我也知道,这一路走来,着实不易。既来之则安之,你放心,老天爷都给你安排的好好的!小徐苦啊,如今你来了,好好待他,你们两人互相支撑,还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

    袁微识微微点头,好似不胜羞怯。

    短短两天时间,他们已经把袁家的事情摸透了。那么,圆婶子也是徐乱派来的吗?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他们的自作主张?

    徐乱既然已经知道袁家的冤情,依然执意要娶她,她是否可以认定,徐乱根本不怕当今幼帝?

    燕王势力已经如此大了吗?

    袁微识暗暗心惊,金陵一直歌舞升平,但是其实金陵人的眼睛,不知已被蒙蔽多久了。

    外面群狼环伺,读书人却依旧掰扯长幼正统,着实可笑。

    摔门帘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张大夫捏着个蓝布包袱从屋里出来,塞给袁微识。

    “拿着拿着,虫草十支,怎么用随你。”

    袁微识刚想推辞,他双眼一瞪:“怎么,想打我脸?”

    袁微识无奈,只好双手接过。

    “张大夫厚赐,微识铭记于心。”

    张大夫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牙疼”的表情,“你俩好好的,别再折腾我,我就谢天谢地了!老夫懒得管了!”说罢,竟自顾自转身掀帘子回前堂去了,仿佛多看那虫草一眼,都能想起徐乱那副犟样来添堵。

    圆婶笑着补一句:“快收着吧,我哥藏了几年的宝贝,连我都不给看,可见是中意你。”

    袁微识婉拒了圆婶子留饭的邀请,带着文柏返回卫所。

    天色果然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下来,北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浮雪和沙尘,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

    夜色浓稠,狂风如哨。

    白日里喧嚣的卫所终于沉寂下来,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军营隐约的狗吠。

    袁微识打开窗子,看向门扉处两道融入夜色的笔挺身影——那是李千户派来值守的士兵。自从李千户派了士兵轮值,终于隔绝了这两天络绎不绝的各种探视。

    而他们也带来了一个消息:明日一早,徐乱将来迎娶她。

    屋里烧着暖炕,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味。昭明在里间炕上睡得安稳,这两日精神明显见好。见澜和秋月在炕的另一头也已睡熟。文柏和祖母在外间的大炕上一起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袁微识给祖母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开。

    小厨房里,柴火米粮和昭明的药,处处安排妥帖,她只留了一盏油灯,环顾四周,总觉得心里不安稳,仿佛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

    吱呀一声,厨房的柴门再一次打开,祖母批了衣服进来。

    袁微识一惊,连忙起身。

    “祖母?您怎么还没睡,是不是我吵醒了你?”

    老夫人摇摇头,反手紧紧握住孙女的手,拉着她并排坐在窗前的小几上。

    “阿识,你可害怕?”

    袁微识心中一暖:“祖母,我不怕。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一无所有了。”

    “越是这样,我才越是担心。”老夫人正色道。

    她停顿一下,斟酌一会才继续道:“你心中有了牵挂,自然不会事事以徐守备为先。”

    她看袁微识一脸不以为然,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阿识,你自幼在金陵享尽追捧,看上去温和,实则高傲。如果我们还是在金陵,自然有那文雅书生配你,琴瑟和鸣。但是,”她轻轻拍了拍袁微识的手,“但是,徐守备是刀口舔血的人!”

    “你若性子太硬,不肯低头,冷言冷语冲撞了人家,祖母有心为你撑腰,也怕你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啊!”

    袁微识沉默下来。

    “阿识,祖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既嫁了人,便不能老是偏着这边。你便是主意再大,那也得等真的拿到筹码之后,再行其事。”

    “祖母。”袁微识反手握住老夫人,“您也太小看您孙女了!”

    她微微倾身,靠在祖母身旁,“金陵城里,我袁微识谈经论道从未输过,难道在这北疆,我就只会傻站着让人欺负不成?此一时彼一时也,能屈能伸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袁老夫人并未放心,反而更担忧起来。这个孙女性子像自己,只怕是碰了南墙才知道回头。

    袁微识这边厢却转了话题:“祖母,倒是家里,要拜托你多多看顾。别的不说,文柏的学业要捡起来了!无论以后是否安排活计,书都要重新读起来。哪怕只是温习旧课,也不能荒废了。如果实在找不到老师,我会亲自教他。”

    老夫人见她不欲再说,也不好再继续逼迫孙女,只得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昭明还小,养身子为重,文柏是要多承担起家业来。”

    “祖母,见澜这个丫头,我有另外的想法。”

    “让她也去读书?”

    袁微识缓缓摇了摇头:“书自然不能落下。但是祖母,见澜心思重,如果只是窝在家里,我怕她胶柱鼓瑟,拘于墟也。她要出去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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