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霖霪，寒山蔽日，天地一白。

    府堂前人影疏落，甍瓦朱色刺破雾霭，直指门下缩檐避雨的众官，其中闲话珠玑，既尖又碎。

    “瞧见了？人还没到阶前，倒先拂袖走了！”马脸佐官嗤道，“述职不等大君驾临，她尹劭宣眼中还有无王礼？”

    “尹氏权势滔天，分明是瞧不上殿下年少，转身就往世子府去，说要共议水利。”

    矮胖者捻须啧叹，“伴读一事，怕是觉得屈尊呢。”

    “依老夫看，轻慢大君，蒙骗世子是真，”马脸啐道，“治水？不过借题揽权罢了！”

    廊外忽传唱声：“尹舍人下堂啦。”

    闻言，众人纷纷向堂作礼。雨幕之中，遥见一道鸦青影越门而出，步履所至，沉郁侵袭，连带门前石狮，都被她卷起的气势压得褪色。

    华光高阙，徒剩一副黯淡的躯壳。

    佐官立时换了脸色，谄笑迎上：“舍人，恭喜啊。”

    尹劭宣倒抬了双眉。

    她眼底略有乌色，侧目而视，显出下颌锋利的刃线。凤目上纤长的睫毛翘着，明明在笑，却无端令人胆寒：“有何可喜？”

    佐官心中悚然一悸，却老实恭贺道：“大君为人儒雅随和，温柔有礼，乃天生璞玉，能与众交好、与民同乐，舍人得此明主，真是可喜可贺。”

    “你在骂我，”尹劭宣冷嗤一声，眉目阴鸷，“还是咒我？起开。”

    ?王十三年，她奉家族之命，辅佐于大君麾下，实乃将其扶为傀儡，任由摆布。

    而今大王式微，世子贤名远播，军功赫赫，宠妃崔氏之子亦聪颖伶俐，得朝野青睐……

    哪个不比庸懦无为的大君强？

    不甘！

    “……尹劭宣，你区区黄口小儿，不过倚家势而骄，休得放肆，”一佐官龇牙哼声，“僭越诸官、私谒世子，狂悖至此，置大君于何地。”

    “大君？”

    尹劭宣侧首回眸，轻飘飘地在众人面上掠过，唇畔笑意渐深，“大君啊……在哪呢？”

    “我尹氏累世公卿，大王所赐俸禄，仍尚不及我家月例三成。若真要造反，今日诸位还有命在此喧哗？”

    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丝毫目光也不施与他们：“恐怕连站在这堂上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霎时，雷声碾过层云，雨势骤急，风灌入堂，众人脸色煞白如纸，新吏战栗不能语，一老臣拄杖欲跌，指颤不能休：

    “你、你两面三刀，虚伪至绝！早藏祸心，今日终露出狰容，你岂欲杀尽吾辈？”

    呵，话多。

    恨意如烈焰焚心，煎其骨、沸其血，她动一动指，几乎能闻关节噼啪作响。

    今后时日，她竟要与这般愚拙老物虚与委蛇，扮那君臣和睦的戏码。便觉一股戾气窜涌喉头。

    明明执刀便可了事，何须枉费唇舌！

    既有财权，为何教蠢货？

    她面上却笑得愈发艳烈，缓缓摊开双手。

    指尖蔻丹如血，仿佛虚虚托着一柄无形的斩刀，杀意自她唇齿间，轻轻吐出：“与其期尔等登圣，何若反求诸己，替天而行？”

    老佐官骇得跌坐在地，众人慌忙去扶，一片混乱中，有人惊叫：“崔公晕倒了！”

    尹劭宣只冷眼一扫，转身便走。

    烟灰色背褂掀尘而过，抽打到每一人脸上，比这连天阴雨更冽几分。

    却才出厅门，冷不防拥进一捧雪青色的蕊里。

    莲香扑面。

    “啊……”

    微潮的衣料轻贴在她身前，触感柔软。

    对方似乎比她更惊慌，连连低声道歉，尹劭宣未晃过神，只觉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她蹙眉躲，耳廓仍被蹭上一抹薄红。

    ……??！

    哪来的小倌？

    那暖香的衣角片子争相飞绽，缠她口鼻，像要把她溺进莲水里。尹劭宣正要推开，怀中人却急忙拽住她衣袖，声音清润急促：“舍人留步。”

    呼吸微乱，音色若春蚕吐丝，柔软却执拗：“舍人。”

    她屏息，抬眼望去。

    惊鸿第一瞥，便没入一双澄澈眸子里。

    与那年轻貌美的大君撞了个满怀。

    “殿下慢些！”身后佐官们惊呼出声，纷纷围上来，生怕他被碰坏了似的。

    “堂议尚未毕，可否请舍人稍坐片刻？”

    少年仰着脸，丹唇轻启，声音脆生生落入她耳中。

    眼尾微垂，显得无辜柔软。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流畅，却仍带青涩。

    云鬓青丝收得干净漂亮，两颗黑玉葡萄眼，粹了清泉。

    “……有劳大君。”

    尹劭宣不动声色，遮下眸底暗影。

    目光稍偏，拭过他玉粉颊色，向下一寸，“不过，家中事急。”

    她抬脚欲走。

    少年却紧跟一步，瞳光清亮：“舍人有何急事？不妨说与吾听。舍人既是吾麾下贵客，吾愿尽绵薄之力，倾囊相助。”

    尹劭宣眨了下眼，挑起半边眉梢。

    少年执一柄油伞，朝她笑。

    伞面微斜，细雨如丝落在他肩头。眼眶的弧线一挤，仿若扑蝶抖落了碎光。

    够纯。

    她凝视他的眼睛，目光黏在他那段裸露的颈子上。

    也够愚蠢。

    “近日江原道水患频发，吾虽愚钝，亦有所耳闻。”少年稍整衣袍，淡紫宽袖如莲瓣轻展，身姿清雅。

    他摆手屏退四周欲上前搀扶的佐官，语气诚恳：“雨势所阻，方才得知舍人早已莅临，是吾来迟，万望舍人海涵。水利漕运诸事，吾尚有一二浅见，还请舍人指点。”

    先时几位佐官交换眼色，窃窃私语声里不乏轻蔑，你推我搡地退至廊下，竟真三三两两，借故溜走了。

    尹劭宣任他絮叨，目光却滑进他貌似严丝合缝的衣襟里。

    春日潮润，对方丝料下竟隐约透出颈侧薄汗。

    那截湿漉漉的脖子，倒毫无防备地裸于春色中，喉结随着话语，轻轻滚动。

    丢人现眼。

    尹劭宣眯起眼，几乎被那反着白光的莹亮皮肤烫到视线，还有那张不断开合，红润柔软的唇。

    有完没完？

    她陡然迈步，衣袂带风，毫不留情。

    少年却忽地轻“啊”一声，五根张开的手指，捏住她的袖子：“舍人等等……”

    那手指白细如初生藕芯，泛着湿凉水汽。微散的领口下，锁骨线条精致，肤质细腻如蘸蜜绒羽，透出淡淡粉晕。

    那么娇嫩，那么……解渴。

    尹劭宣终于停下脚步。

    她觉出几分燥热，眸光幽深地盯住他那段脆弱的骨。呼吸之间，亮亮闪闪，咬一口，想必脆脆甜甜，口齿生香。

    “……大君贵名？”

    少年因追赶急促，轻扶膝头微喘，颊泛绯红：“吾名‘李宰侯’。”

    哦，李宰侯。

    尹劭宣心尖似被羽毛搔过，唇角无声一勾。她伸手虚扶他起身，正对上他一双喘得水汽氤点的眸子。

    那眼里汪着光，像跌进水洼的琉璃糖球，诱得蛇虫鼠蚁去舔舐。

    投臣所好，很识时务么。

    大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