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昱坐在连襄的另一侧,伸手摸了摸连襄的额头,又把手搭在连襄的胳膊上,顺手给连襄把了脉,低声道:“今天只许喝一碗酸梅汤。”
连襄气得把赫连昱的酒杯都藏起来了。
玄越和坐在赫连昱的旁边,还不忘在里头添火加柴,逗连襄道:“乖,玄越哥哥许你喝两杯酸梅汤。”
一碗和两杯,有什么区别?
连襄小时候不会喊玄越和的名字,只喊他玄越,这事连襄早忘了,只有玄越和自己时不时就要嘲笑连襄一番。
赫连昱不管玄越和,只顾着连襄,小声哄道:“阿襄不生气,哥给你煮丸子好不好?”
连襄平日里因为体弱,被管得严,肉丸子也不许她多吃,这时候便眼巴巴地盯着肉丸子在锅里翻滚。
赫连昱哄她离远些,别被溅出来的热水烫着。
赫连昱伸出一只手来拦着连襄,连襄就趴在赫连昱结实有力的手臂上,不闹脾气的连襄嘴甜得很:“哥,哥你最好了,我要吃!”
玄越和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连野织!你只有一个哥,那就是我!”
野织便是连襄的乳名,连襄自幼体弱,连明赫便给她起了这样的乳名。
野织就是蝴蝶,蝴蝶又名凤子,意图好,只盼她能平安长寿。
连昭出生以后,连明赫给她起的乳名是衔蝉,衔蝉便是猫儿,又名绣虎,也是只求孩子能平安长寿。
“猫蝶图”,便是耄耋长寿。
犬槐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子上,怀里抱着嘴里鼓鼓囊囊的连昭。
连昭窝在犬槐怀里,山桃给她夹的菜,都放在碟子里,青葛跟着喂。
连明赫说了几次,叫犬槐把她放下,都没什么作用,便也不管这几个姑娘了。
连昭手里捏着的不是什么筷子勺子,捏着的是沈丁挂在腰上的匕首。
“羊肉吃不吃?”
青葛还记得前些天连昭不愿意吃羊肉的事,这时候也是顺口问了一句,就要把羊肉喂给抱孩子的犬槐。
连昭挑嘴,挑嘴还挑日子,前些日子不吃的东西,过两天又想着要。
连昭见羊肉要飞,急得往前探身,伸手扶着桌沿,像嗷嗷待哺的雏鸟。
咣当!
沈丁的匕首就掉到了地上。
沈丁一点儿也不在意,连明赫却想训孩子,沈丁手中如珍似宝的匕首,就这么被连昭摔了。
连昭也不是故意摔的,知道自己做错了,眼巴巴地盯着沈丁看。
连昭直起身子,从犬槐怀里探出来,搂着沈丁,啵啵亲了两口,奶声奶气地道歉:“姐姐,对不起,我错了。姐姐你罚我吧。”
霍朝雍瞧出来连明赫想训孩子,打圆场道:“咱们日后说不准都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众人都笑起来,用不着那才好呢!
如今想来,欢声笑语的人们不知道头顶悬着的利剑将要落下。
北疆的众人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抛头颅洒热血。
京城的富贵园子只把他们的苦难和眼泪当成下酒菜,佐酒的小曲和戏子,真是令人齿冷。
是啊,若是北疆彻底安定了,京城里的人就该不安定了吧?
若是镇北王能一统北境,那下一步是什么?
大靖江山?
他们怕了。
怕她下一步就该是剑指京城了。
北疆军和异族彼此消耗,这才是京城想要的局势。
让利给异族,虽然与虎谋皮,京城却也能渔翁得利。
京城中高坐云台的人,轻飘飘便断了旁人生路。
北疆和京城不一样,连襄想起断云城,是给她手里塞果子的婶娘,冲着北疆军磕头的老弱妇孺,放她偷跑出门玩耍的兵卒……
这些都沉沉地压在连襄身上,压得她闭不上眼。
北疆是大靖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却也最受忌惮。
可在京城那群人眼里,断云城是轻飘飘的,落在疆域图上不过小小一个圆点,里头的人命重新计算成一个具体到不会被记住的数字。
断云城就算是被破了,对京城来说,望不见烽火和战祸,江山仍旧姓尹,那也不过是一个城池罢了。
皇帝能眼都不眨地牺牲边疆数十万将士和民众,她做不到。
那是连襄眼前活生生的人。
连襄一路快马加鞭,解了断云城的困局,灵魂出窍一般,后头的事务连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安排下去的,整个人像是被惊雷砸晕了,被惊雷噩耗砸成了行尸走肉。
连襄咬着牙带着受伤的镇北王连明赫回了王府,王夫竟然还敢拿出“父亲”的派头,妄想压着连襄想换了镇北王的大夫。
王夫正襟危坐,一点也不关心镇北王的伤势,只想着即将拿到手中的权势,忍不住脸上的笑意:“襄儿,你年纪小,不懂这里面的道理。这荣大夫若是好用,你也不会这么多年还体弱了,听爹的啊。”
连襄怎么可能容忍他蹦跶?
连襄眼睛通红,没忍住怒气,咬咬牙,怕吵着娘亲休息,低声斥道:“别假惺惺的令人作呕!装模作样之前,也把你的口水擦干净,滚出去!”
镇北王身上的伤没有大碍,只是遭逢大变,昏睡了一阵。
听了连襄的话,山桃最先动起来,先是摁住了王夫的穴道,叫他不得不闭嘴。
沈丁提着他的领子就把人带出去了,山桃还恨得牙痒痒,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老东西居然还敢撞上来惺惺作态!
她们几个女孩都是主子和大将军救下的,她们在府里也没吃过半点苦,和连襄、连昭一样,都是一样按照将来上阵杀敌的将军培养的。
说句大不敬的,她们是把主子当妹妹,把大将军当长辈的,怎么能容忍这样拿腔拿调、假情假意的小人来作践主子和大将军!
等镇北王醒了,连襄才知道,这人到底胆大妄为到了什么地步,竟然偷出了断云城的布防图!
怪不得,断云城被围困的消息传出来,这人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显然是有恃无恐。
娘亲醒了,撑着连襄的那口气就泄气了,剩下的事,至于到底是谁和王夫一起里通外敌,连襄就不必操心这些烦心事了。
连明赫推着自己的大女儿去休息,连襄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都不知道怎么走的路,抬脚就迷迷糊糊去了赫连昱和玄越和的院子。
连襄坐在玄越和的床边,没忍住,悄悄擦了一把眼泪,表哥玄越和重伤未醒,一张俊脸上尽是青黑。
连襄的眼泪像是掉了线的珠子,轻声问:“哥,都怪你,你天天念叨……连襄只有一个哥哥,怎么办,我现在只剩一个哥哥了。”
玄越和躺在床上,没有半分动静,呼吸都几不可闻,连襄趴在他的床榻上,哭得肩膀都在抖,哽咽地问:“玄越,别欺负我了,你是不是早就醒了?你到底什么时候醒?”
这一战,北疆棋差一招。
娘亲、霍叔叔、玄越和、赫连昱……都困在那场战争里。
娘亲受伤,玄越和昏迷不醒,霍叔叔和赫连昱战死。
连襄和连明赫,从此都再也不曾走出那漫天火光的噩梦。
凤仪宫。
连襄这一觉睡得极长,连晚膳都没吃,青葛昨晚上怎么喊都没把连襄喊起来,急得团团转。
山桃给连襄喂了药,又把了脉,才道:“无事,让主子睡吧。”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
青葛隔着帘幕,不想让天光刺着主子,才在外头喊道:“主子,该起了,要迟了。”
连襄这时候还迷迷糊糊的,小声反驳:“我不……赫连昱,你过来。”
青葛呼吸一滞,如遭雷击,沉默半晌才轻声接着道,“主子,该起了,今日要见宫里的人,再不起就要迟了。”
再也不会有赫连昱了。
连襄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棒,浑身泛起一阵痛意,整个人都清醒了,“好,我知道了。”
青葛怕主子一个人乱想,站在床头没走,“山桃在外头盯着人给主子熬药。主子,今日可要穿皇后冠服?”
连襄坐在床榻上,一手抓着锦被,强撑着没有落下泪来,“知道了,我喝了药再去交泰殿。”
连襄实在懒得再穿那劳什子冠服,只道:“不穿,日后就是外头来人也都不必见,把他的宫务都丢出去,我没空做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
连襄进了京,见着尹彧,恨不得从身上掏出一百八十件刑具,好叫他知道,到底有多少血债等着他血偿。
连襄未尝不知道,其中大多数手笔,都是自己那好舅舅卫昭帝做的,不过尹彧作壁上观,还顺水推舟,也足够让她恨之入骨了。
就像连襄那迫不及待接掌权柄的爹,嘴脸令人生厌。
她是困在京城的人质。
北疆是皇帝拿捏在手里的人质。
可连襄无论如何都还要再撑一阵,至少,要等母亲的伤彻底好转过来,表哥玄越和也要治病休养,等妹妹连昭长起来。
山桃捧来了件方空绫的凤尾裙,发髻也不做什么妇人发髻,依旧给连襄挽成了飞仙髻,上头也不用什么九树花钗,只用上了一套镶嵌猫眼石的青凤蝶头面。
连襄只略略用了些早膳,望着山桃捧来的药汤,也说不出不想喝的话,只好捏着鼻子灌下去了。
“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