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祭

    王署的王,并没有给自己的亲弟弟王知之过多的喘息机会,隔日便调了新增援再次攻打淬火山。

    幸而王知之及时赶了回来,新的结界足够结实。黎明前的淬火山东麓,王知之站在黑色宫殿前,凝望远山下黑压压的耗子正在集结,王署的赤龙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这帮没脑子的……”龙八嘲讽刚起了头,就被王知之打断。

    “你看他都把谁放在了前头。”王知之眯起眼睛,随手点了点军阵前排。

    龙八仔细一看,咂舌,身上或多或少都打了包扎,甚至拄着拐,居然用伤兵打头阵。

    他太熟悉这种下三滥的手法了,当年他随王知之南征北战,外族人就是这样丧心病狂,赶着哄着伤兵们,以药以术透支生命换取短暂战力,命如草芥,死了便死了。

    “传令下去,只围不杀。”

    “老王你?”都这样了你还心疼那些伤敌?

    “照做便是。”

    结界外传来地动山摇的冲锋呼喝,王知之看着如耗子群般涌在结界外的敌军,抬起重剑……众目期待,胸口都燃着那口火气,之前毫无准备打了个窝囊仗,今日便要一雪前耻。

    重剑利落朝前一劈,冲!冲!冲!

    阳光刺破云层,像是无数把光剑随着他们加入战局!

    身在烙魂井小石室里的姜黄一个激灵,惊醒后,下意识去摸枕边的小黑蛋,却抓到了阿蒙的衣袖。

    “什么声音?轰隆隆的。”

    “又打起来了,”阿蒙看她醒过来,绞干粗布巾,敷到她仍是高热的头上,“王署那帮老不死的狐狸,根本不让我们歇口气。”

    “那你怎么还在这儿?就算打不过,也能去帮把手啊!”

    阿蒙复又叹了口气:“我爹来了信,叫我别站队。”

    啊,这就是所谓的生在将相家么?姜黄抓住阿蒙的手腕吃力地坐起来:“那小黑蛋呢?它……”话未说完,剧烈咳嗽起来。

    “你听了别急呀,”阿蒙忙拍她的背,无奈道,“还是老样子,又偷偷躲起来了呗。”

    轮不到姜黄着急,石室急起来了,整间屋子剧烈摇晃,屋内器皿纷纷从高处砸向地面,碎了一地。阿蒙赶紧护住姜黄。

    远处传来一阵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冲击波震得石室顶部落下簌簌尘土。

    烙魂井里都这么大阵仗,可见外面的战况有多激烈,“走啊,去帮忙!”姜黄挣扎着要下床,被阿蒙死死按住。

    “姜姐别傻了,现在你站都站不稳,怎么帮!”

    “不用安排增援帮忙!”王知之重剑刺穿一人心肺,往回拔剑,带出一泼腥血,护着紧跟在他身后的打旗传信兵,“通知他们,按原计划包抄!”

    一路引着敌军深入,王知之都能听到他那自负的哥哥冷笑,再等等,留这耗子王多活几息,混着血腥气的隐忍在齿间嚼碎咽下。

    直到淬火山下,王知之狠狠扣住剑柄,生生划出一整段锋芒,直指王的鼻尖。

    “跑啊,怎么不跑了?”跟王知之有几分相似的眼眉如今因为狞笑而变得说不出的诡吊。

    “谁该跑?”王知之志在必得的反问。

    王一抬头,看到他不知不觉被引到淬火山下,立即想到了什么,霎那间变了脸色,开始结巴:“你,你,你你你疯啦!”

    “谁疯了?”王知之又问。

    当年要不是这两父子,要不是他们,何至于此?!王知之素日来稳的手抖着探入衣襟,从心口处扯下那枚护得好好的玉扣。

    玉扣通体赤红,内里似有金红岩浆跳动,正是姜黄当日偷看到的“跳动心脏”,只跟那次不同,甫一离身就在王知之掌心烙出焦痕,他恍若未觉,将玉扣轻轻一抛——

    渊冥剑发出龙吟颤鸣,显作龙形,衔起玉扣,腾云而起。

    “你,你什么时候,”王署恐惧凝固在脸上,“父王临终前明明已经……”

    “毁了吗?”补完亲哥哥的话,王知之笑了,“哈哈,你们能用个假货骗我,我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

    周围龙军也全都怔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龙官长露出这样的笑容——唇角勾起完美如上弦月的弧度,眼底却冷得像月下寒夜淬了冰。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衔了玉扣的渊冥松了口,小小的一点金红,在刺眼的骄阳下,坠向淬火山的火山口。

    “撤退,撤退!!!”王声嘶力竭地吼叫,猛拽缰绳调头。可惜已经太迟了,他一路疯了似地拍马“乘胜追击”冲在最前头,心心念念冲昏头脑的都是亲手嗜弟以绝后患,那些马不及腿不快落在他后头的兵卒,此刻反而成了堵住他退路的人墙。

    “合围!”王知之高声呼喊,身后的旗兵闻令立起了旗子,来回打着信号。

    亲卫带着战龙,很快训练有素的将王署来的人围成一圈,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王,如今可如何是好?”

    王的脸色惨灰,在他心里已经不是吃了败仗这么简单的事,“你这个疯子,疯子!”他咬牙切齿的咒骂面前人。

    王知之但笑不语。

    那枚玉扣,像是一滴冰水炸进热油锅,整座淬火山发出沉闷的嗡鸣,山顶表面出现龟裂,好几道大口子里,赤红的光芒迸射而出!

    合围的龙军们,就看到离他们距离近的几个王署士兵突然惨叫起来,他们铠甲缝隙里钻出缕缕红雾,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抽走了血液。

    王这才相信,他的亲弟弟,是真的敢,竟然敢!

    坐骑前蹄立起,将他重重摔在乱军之中,他顾不得擦破的下巴,狼狈歪到一旁的头盔,死死盯着开始膨胀的火山口,“你竟敢强行唤醒上古炎脉……”

    “有何不敢?”王知之披风被上古炎脉催生的热浪掀起,“我尊敬的王,是时候该跑了。”他第一次如此谦卑地俯下身行礼,再起时,异色双瞳中都是执拗与疯狂。

    王知之一剑劈开试图阻挡他直刺王的敌阵,左手却不自觉地按向心口,那里空荡荡的位置让他眉头微蹙,不能再跟这群耗子浪费时间了。

    眼前这位不可一世的王,脸色灰败,真像耗子王贼眉鼠目,只能看着自己的军队在被抽走血气之后溃不成军,别无他法。

    不不不,还有办法!

    “来人,快来人!”

    一袭黑袍闻声如鬼魅般掠过战场,仿佛与周遭的混乱处在不同时空。所过之处,显了形的斩龙使紧随其后,他们手中的钩镰疯狂收割龙血,引得淬火山中那道炎脉波动不已,剩下的耗子们吱吱往回逃。

    “拦住他们!”龙八吆喝着旁边的亲卫,提刀就要带战龙往处追。

    “穷寇莫追。”王知之平稳得不像刚经历过生死搏杀,唯有他自己知道,衣服下的自己,是如何的颤抖,终于要回来了,他无意识摩挲着心口位置。

    那里原本贴着玉扣的位置感觉空荡荡的,他没想到机会来得这样快,更没想到是恶心的耗子王亲手将机会送到他面前。

    “清点伤员,”他命令龙八,继而转身便走。

    龙八看着龙官长今日格外急切的背影,步伐越来越快,快得几乎要跑起来,慢一步就像要错过什么至关重要的时机。

    小石室的门忽地被推开,姜黄、阿蒙吓了一大跳。

    就见来人站在门口阴影里,甲胄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他的目光扫过阿蒙,又落在姜黄身上,异色瞳孔微微收缩。

    “是龙官长么?”姜黄试探着,她有些担心,既然王知之会变化身形,那很难说敌军中也有人会这术法,尤其是现在她眼还不能准确视物,还是谨慎些好,“我跟阿蒙正要去帮忙呢。”

    王知之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一步不顿,大步走到床前不由分说将姜黄打横抱起,动作急切得近乎粗暴,完全不复往日的从容:“跟着我,走!”

    “啊?去哪儿?”阿蒙追在他身后问。

    “王署肯定会再次来攻,我得把你们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只是姜黄没想到,王知之所谓安全的地方就是当日她以血开启的矗着三根盘龙铜柱的平台,这里空得连个门都没有,确定真的安全?

    阿蒙问出了姜黄的心里疑问:“这地方怎么就安全了?”话音刚落,脖颈被重重捏了一捏,他大着舌头,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看向偷袭他的人,就软绵绵栽倒在盘龙柱旁。

    姜黄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残缺的视力里,王知之的脸微微扭曲。

    他身上未干的血渍散发着铁锈味,是刚经历过厮杀的模样,身后影子,她看不清楚,异色瞳孔中的神情却陌生得可怕。

    “你不是龙官长!”她挣扎跌落到地上,咬破手指就要以血施术。

    王知之没有否认,只是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别动,”他说着,在她脉门一按,姜黄顿时浑身脱力,“我不想浪费你宝贵的血。”

    “你假扮王知之到底要做什么!不怕告诉你,我们只是新晋龙官,拿我们威胁谁都没用!”

    王知之松开对她的钳制,置若罔闻她的叫骂,捏着她破了口的手指,将她的血滴到了盘龙柱的凹槽里。

    小赤龙伸了个懒腰,竟然从另一根柱子上游了过来,衔起青莹莹的珠子放到姜黄的血里。

    才多久不见,这小赤龙竟足足大了一圈,身上龙鳞煦煦燃光。

    借着它的光,姜黄怔住了,她这下算是看清了,确实是王知之没错,他的影子跟普通人的影子不同,可为何……他像是变了个人?

    不容她多想,整座平台突然下沉,露出底下幽深的隧道,这不是姜黄上次掉进去的那地方!

    王知之将挡路的昏睡阿蒙用脚尖踢开,抱起姜黄往下走。

    这隧道里竟有空气流通,弥漫一丝奇异的香,这香却让她毛骨悚然,觉得古老而不祥。

    “龙官长,淬火山现在还很需要你……”她虚弱地挣扎着对王知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虽然我不知道你要用我的血做什么,但是……”

    姜黄被别的东西吸走了注意力,一座与上方平台完全相同的平台!她不会是在做梦吧?否则王知之也不会如此行事,她也不会看到这诡吊的地方——平台中央躺着个人。

    王知之将她轻轻放在这人身旁,生怕惊扰了美梦似的。

    原来空气中弥漫的那股香,是从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为了保持人身不腐么,这猜想让姜黄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觉得自己也被放进了棺椁里!

    这下,即便视线模糊如蒙纱,脸贴脸了,再怎么瞎也能认出人脸上的面具了。

    “龙十八?!”她难以置信,更令她震惊的是,对面人的胸膛竟有微弱起伏,“他竟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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