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天白绫如垂死蝶尸,似在扑棱,永不停歇。

    四周时不时传来缥缈的哀嚎,敲锣打鼓声不断,亡魂裹着纸钱碎屑游荡。

    没错,她死了。

    现在正在赶路。

    “傕姑娘,这里便是崔判官的府邸了。”一个面孔上浮有两团红色的小鬼恭敬道。

    此乃鬼界的引路人,一些亡魂总会来回穿梭鬼界的内外城,这中间路势复杂,保不齐会窜些什么奇怪的东西,魂灵为了方便,便会请这样的小鬼进行引路。

    傕云温在包裹里摸索片刻,捻出一张金灿灿的冥币——票面赫然印着“五百”。

    她强忍心痛地将其交给小鬼后,挤出一个牙酸的笑:“劳烦了。”

    “多谢傕姑娘。”小鬼微微鞠躬,两团红晕更深了。他麻利地揣好钱,瞬间化作青烟消散无踪。

    跑得真快!傕云温暗自嘀咕。

    浓雾中,唯余几重薄如蝉翼的白纱,其后隐着一扇燃烧赤色鬼火的巨门,便是崔判官衙署的门户

    如果在这没有人引领,保不准会迷路到什么时候。这里应该和阳间一样开发个引路罗盘符,或是搞个定点传送,那样保不齐赚大发了。

    她吸了口气,抬腿跨过门槛。森然阴气骤然加身,冻得她一个哆嗦。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余烬味儿。

    今日还算好运,前来崔府的人几乎没有。

    酝酿一二后,傕云温快速朝崔判官的方向赶去,弯腰道:

    “崔判官,小女有冤情啊!小女阳寿未了,生前未曾做过什么恶事,实在是想不通为何会来到这鬼界,还投为饿死鬼,请崔判官明鉴!”

    崔判官双目半阖似睡非睡,身着一身玄衣,一手执勾魂,一手铺卷书,嘴角若隐若无呈一抹笑意,不怒自威,端坐在那自成气派。

    听闻傕云温的诉求,他抬起头来,黑眸转向她时刹那间露出赤色。观那女子周身气场温润,面色红润,体态匀称,确实不该是饿死鬼的命数。

    “报上名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

    她应道:“傕云温,新历208年六月廿六日亥时生。”

    崔判官边点头边翻动着手中的书卷,狼毫勾勾画画,点头道:“阳寿已了。”

    傕云温瞪大了眼睛,等等,她正值大好年华,怎么阳寿就没有了?

    “崔判官,小女正值芳龄正茂,怎会如此!......”

    绣金色云雷纹的玄色衣袍随着穿者的摇头轻微晃动起来,崔判官无情开口:“当真如此,阳寿已了,躯壳亦毁。”

    “那小女为何会变为饿死鬼?能否重新投个好胎?”她垂眼反问道。

    “否,乃因你尸身遭邪术剖挖,灵骨离体,五脏尽失,这才断了肉身与魂魄的供养通路。”

    “譬如那树木失根,纵有阳光雨露,也只会贪得无厌汲取,亦难生长,饿鬼道便是如此。”

    傕云温面露惧色,声色颤抖,急忙喊冤:“还请崔大人明鉴!这生前它人作恶,小女为何要承这饿鬼因果?”

    崔判官捋须长叹:“诸多因果也是你必经历的一道劫难。然你灵体纯净,也并非不能特殊处理。”

    他抬眸,眼底赤光流转:“倘若你能寻得肉/胎骨,携往烬灵河洗涤冤戾,尚可重入轮回,得个善果。本官亦可破例,缩短你的轮候时日。”

    判官顿了顿,指向门外:“在那之前,委屈你暂居外城,苟延残喘吧。鬼气不济时,自去济补司赊领。”

    傕云温悲愤地咬紧下唇,半晌才深深低头:“……多谢判官指点!待小女擒住那掘坟抽骨的恶贼,定再来请您主持公道!”

    “自是必然。”

    眼见崔判官就要挥笔作罢下班,傕云温也不再多争辩些什么,她识时务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站起身来离开了。

    阴风卷着纸灰扑在脸上,傕云温怔怔望着掌心,叹气。

    【滴!HE系统愤然上线!】

    【哼!什么因果劫难!我看就是推卸责任!那个杀千刀的盗骨贼,竟敢挖宿主的遗骨!】

    傕云温怂了怂肩,委屈地用另一道意念回道:[可不是。]

    【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宿主你都死了,他都还不放过你!】

    【不过没关系!本统将自动为您校准主线剧情。】

    “嗯嗯……”傕云温有气无力地哼唧两声。

    这个自称HE系统的家伙,是她活着时突然绑上脑子的。说得天花乱坠,要帮她和真命天子奔向独一无二的圆满结局冲业绩。

    然,正所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系统还有一个副本需要顺带完成。

    当她知道那副本是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现如今,她真想重来一回,不要什么HE系统,也不想沾惹那附带的乱七八糟的副本,就这么顺遂平安地度过一生。

    【宿主,不要伤心,咋们这不还有一条命吗?只要活着,一切皆有可能。】

    傕云温:[有点地狱笑话了。]

    是了,夜深人静的夜晚,她在睡梦中被黑白无常带走便罢了,五脏六腑和骨骼通通被人掠走也算了,下了鬼界无奈沦于饿死鬼的境地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一切了吗?

    不,死了之后还能再死一次,也就是所谓的下地狱。

    要想得到豪华死亡礼包,前方十八层包管够的。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喜该悲,人死后想要寻求一份安宁,至此与世长眠,可若是知晓生命在此不息,是否又会是另外一种折磨?

    疑惑是不断续的,思维是不停滞的,过往也如那缥缈尘烟,可若是低头一看,路就在脚下。

    傕云温向前迈了几步,触感很是踏实,是实实在在的。

    不管怎么样,先走着吧,看能走出什么花样出来。

    “咕咕咕。”

    她揉揉自己的肚子,看了看自己所剩无几的银两,闭眼,叹气。

    现如今实在是没有钱再找什么引路者了,只能胡乱向前走去。

    好在运气不错,随便瞎走竟然也能走到外城。

    看着包裹里所剩无几的几张黄纸,她割肉般掏出一张递给包子铺正在忙活的小哥:“老板,来二十六个肉包。”

    “好勒!”

    在摊位边的木桌旁坐下,她倒了杯凉透的劣茶猛灌。这鬼界倒比阳间更懂“鬼生苦短,及时行乐”。

    鬼魂也能买卖营生,甚至“升棺发财”考取功名。

    毕竟阴寿还在,总得消磨时光。

    当然,这对内城的鬼魂来说十分容易,但对外城来说,它们这些奇葩的鬼还要先靠为数不多的功德去换取鬼气,以便熬过业力烧灼,要是没熬过死掉了,那就只能下地狱了。

    比如像她如今,成了一只饿死鬼——主贪得无厌、求而不得,欲/念旺盛。

    一天巴不得吃个几十顿。

    傕云温心态倒好,心中还觉得这是另一种尽情享用食物的“天赋”。

    毕竟有些人想吃那么多还吃不了呢。

    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费钱,饶是先前阳寿未了补偿的钱财很多,也早就花得大差不差了。

    一时之间她真不知道该不该谢谢那凶手让她“惨死”,不然哪里来的那么多补偿的钱财?

    “客官,您的包子!”老板的招呼打断思绪。

    傕云温接过沉甸甸的油纸包,挤出个笑:“谢了。”

    她起身,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啃包子,唇齿生香间,想着自己愈发羞涩的钱囊,越发苦恼。

    【宿主,不要慌,你的真命天子正在赶来的路上,很快便能带离你脱离苦海。】

    【请保持信念!辉煌未来必将来临!】

    手中包子的香气霸道地驱散了忧愁。傕云温紧锁的眉头瞬间打开,“嗯嗯”应着,心情愉悦地大快朵颐。

    她漫无目的地溜达着,油纸包迅速瘪了下去。

    骤然,一声凶恶咆哮炸开!

    “给老子滚开!再不识相,老子生吞了你!”

    哗!

    周围飘荡的孤魂野鬼们如闻狗哨,瞬间兴奋地围拢过去,鬼吃鬼的瓜,新鲜又刺激。

    傕云温自然也不例外。打工鬼的命也是命,吃瓜魂的魂也是魂!她叼着最后一个包子,缓步朝鬼群走去。

    闹事的是只燃着杂色的业火鬼,在鬼界的外城中颇有实力,罪孽也深。

    此时那恶鬼正对着一只衣衫褴褛的鬼魂愤吼,被迫承受一切的鬼魂背对着她,帷帽连衣将全身遮挡,只能隐约看见一点儿白色。

    这种欺凌现象并不少见,一些恶鬼为了增强自己的鬼力就会没事找事地欺负小鬼,然后又趁机吃掉。

    大家早就见怪不怪,睁只眼闭只眼了。毕竟外城大部分鬼都是业力难清,要下地狱的,不如趁些时候快活起。

    傕云温犹豫了片刻,还是从袖中掏出一块石子。

    趁着人多,可以混淆视听助上一力。

    不过这石块顶多就是吸引点注意力,剩下的嘛,就要靠那鬼魂自己的造化了。

    “你竟然还敢偷老子钱,不走开是吧?老子吃了你!”

    傕云温嘴角扯了扯。

    嘶,这就算有钱,估计也被身上浓浓燃烧的业火烧没了吧?

    那业火鬼可不会管自己的伎俩是否拙劣,他眼露恶浊的贪欲,张开獠牙大口便要将面前的那小鬼吃掉。

    “你踩着我的衣服了。”被欺辱的鬼魂声音异常清冷平稳。

    帷帽倏然滑落,如雪长发垂落,似有霜气浮动。

    那鬼魂微微侧身,躲开恶鬼的扑咬。阴惨的鬼火恰好照亮他侧脸,露了真容。

    光影伏于高挺鼻梁,一双漆黑眼瞳如不测之渊,眉峰似剑,唇色如血,面颊却笼着层薄薄的病气。

    傕云温准备扔石子的动作一顿,愣是盯着那人没有动弹。

    脑中的系统率先发出了声【我去!他怎么在这!】

    业火鬼十分不满这小鬼的语气,却在撞见那一脸温和微笑时停了下来。

    只一眼。

    恶鬼倏地僵住,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魂魄命脉。

    那不达眼底的笑意看得他遍体发寒,好像即将被吃掉的不是这病骨支离的小鬼,而是他这个始作俑者——抽筋拔骨,碾作肉泥。

    傕云温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压下了自己的救人之心。

    可惜反应得太慢,那鬼魂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人群。

    他转过头来。一双带有寒光的双眸直勾勾地锁在傕云温的身上,眼底笑意渗透,无不灼人。

    但那不是故人相逢的喜意,而是一种隐匿其中的破坏欲所带来的疯狂。

    “这位姑娘......”鬼魂一改先前的冷淡,嗓音温润,似笑非笑。

    “你的包子掉了。”

    傕云温喉头发紧。

    现在假装路过还来得及吗?

    她对上那双含着冰冷笑意的眸子,头皮发麻,努力挣扎了一番,硬着头皮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该怎么称呼他?

    盗骨贼?

    还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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