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过落地窗狭窄的缝隙后,粉色的巨触立即恢复到近半米的直径。
这可怕的伸缩性……它比乔格脊背上那根,靠近躯干部分的最粗处还要大上一圈。
而这,显然还远不是它的根部。
雷雅在惊醒的那一刻所闻到的,既是化学物质的信息素,也是某种……苏尔梅特假设的“量子信号”。
钻入卧室的巨触,在幽暗的房间里,沿着地板无声滑行,缓缓爬上那张空荡的双人床。
它掠过之处,留下了一滩在月光下明晃晃的粘稠水渍。
雷雅彻底屏住了呼吸,但她身边男性的呼吸却愈发沉重急促,胸腔的起伏带着一种野性的频率。
……听着不像惊恐,倒像是压抑到极致的兴奋。
“别急,它能断腕求生……”海因烈的气息紧贴在她耳后。
雷雅并不意外少将是耐心的猎手。
他所言固然没错,他们此行的目标正是这头深海巨兽。
既然猎物主动送上门,就没有把它吓跑的道理。
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如果乔格1号能在这艘戒备森严的驱逐舰上,通过生物信息素也好,“量子信号”也罢,精准定位到她的卧室,那理论上,它很快就会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果然,巨触的末梢如同拥有独立的视觉器官,突然转向,对准了办公桌的方向。
那庞大的体积,以一种撕裂空气的瞬移般速度,在黑暗中猛甩过来!
雷雅从海因烈滚烫的掌心拔出拆信刀的那一刹,也听到了海因烈另一只手拔枪的声响,那清脆的金属摩擦声。
顷刻之间,二人配合虽算不上默契,但至少没降低效率。
巨触毫不费力地掀翻了整张沉重的实木办公桌,木屑与金属零件在空中爆开,而它的颜色也变得更深。
雷雅的身形如鬼魅般闪动,她一手全力推动落地窗,试图利用狭窄的通道将它卡住,它的长度和伸缩性,绝不可能是无限的,另一只手握紧拆信刀,狠狠刺向迎面扑来的巨物末端。
海因烈的枪口稳如磐石,瞄准了孱弱月光下,那庞大触手的最粗壮的一节……
几乎密闭的沉暗空间里,两声沉闷而震耳欲聋的枪声砰砰响起!
然而,雷雅的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虚无的弧线,海因烈的子弹似乎也只是徒劳地打在了空气里。
那根巨触,连同它卷起的气压,一瞬之间在卧室里消失了。
它的残影在落地窗狭小的缝隙中一闪而过……
雷雅敏捷地一把扯下厚重的窗帘,海因烈直接用肩膀暴力撞开了落地窗。
二人全速冲到露台上时,只听得一声若有似无的水花声。
北纬15度的热带海洋上空,月明星稀。
白色驱逐舰征服者号正以25节的航速,平稳地驶向这颗行星上最深的海渊。
夜风裹挟着湿热的空气,大洋深处至暗无光,仿佛方才十几秒内发生的一切,包括那声水花,不过是一场幻觉。
但那两声枪响,以及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味,绝对不是。
驱逐舰上,短促而高频的应急警报已经凄厉地划破了夜空。
雷雅的卧室门外,咣咣两声重叩之后,整个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直接踹开。
一个高大的黑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移动到了露台。
一手握刀的雷雅和一手持枪的海因烈刚刚转身。
“它跑了。”
在尖锐持续的警报声中,雷雅镇定地告诉来人。
乔格锋利的目光依次扫过平静的海面、女人冷静的脸庞和她手上的那把染红的拆信刀,最终,定格在海因烈那只还在滴着鲜血的手掌上。
走廊里的应急灯光,惨白地照进舰长的卧室。
几秒之间,廊道中各级军衔的奥尔托皇家海军迅速而有秩序地聚集过来,战术手电的光柱在黑暗中交错。
苏尔梅特和罗夏也打开了各自的房门……
露台上,就在乔格积蓄的杀气即将爆发的前一刻——
“不是现在,乔格。”雷雅的语气严厉,不容商量。
海因烈也快速而严肃地说:“我不是你的敌人。”
卧室的灯骤然亮起,刺目的光线下,一排军官持械呈标准的楔形突击阵型冲入卧室。
“少将阁下……”为首的中校军衔的作战官看到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
一众奥尔托皇家海军的军官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少将一手负伤,一手持枪,正铁青着一张脸从露台走进卧室。
他们连忙将枪口对准少将身后的一男一女。
苏尔梅特从容不迫地穿过持枪的军官们,罗夏紧随其后。
舰上的高级军官想要阻挠,但见少将未发一言,只得迟疑地放行。
谁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在场众人都能看到,雷雅手中握着一把精致的染血利刃。
再加上,被暴力破坏的房门和落地窗,少将那位神秘的表弟也出现在了房间里……
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机敏的执行官上校正要下令清场。
“今晚舰桥轮值的都他妈睡着了吗?”海因烈暴怒的低音在房间里回荡,压过了警报声,“那么大一个目标潜伏在本舰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人报告?!变异章鱼刚才袭击了这里!”少将收起手枪,捂住被戳了个窟窿、仍旧血流不止的手掌,“我误伤了自己。把枪都放下!”
持械的军官们连忙照做。
所有人大惊失色,除了苏尔梅特。那双犀利的紫眼来回打量着雷雅、海因烈和乔格。
罗夏的目光只在进来时短促地在雷雅的拆信刀上停留,然后他就蹲下,没再理会人群,专注地研究地板上那滩尚未干涸的水渍。
雷雅从苏尔梅特处变不惊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对枪声的反应速度绝不比乔格晚。
他只是选择和罗夏一道稍晚现身,他也肯定能判断出海因烈话中有多少真实成分。
至于在场的军官,没有一个脸上露出质疑之色。海因烈治下军队的忠诚和纪律可见一斑。
少将阴翳的绿眼刀子般瞥过一众下属,然后是难以窥知情绪的苏尔梅特和正在仔细分析地板水渍的罗夏。
少将的军靴在地板上踩的当当响,“所有人,舰桥!”他又转了转下巴,“也请表弟和尊贵的客人们来一趟。”
征服者号驱逐舰的舰桥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深海。
海因烈站在巨大的全息战术地图前。他受伤的那只手尚未仔细处理,正拿着阿彻递过来的一卷医用胶带暂时止血。
地图上代表联合舰队的三个光点:征服者号驱逐舰、白色猎鹰号核潜艇和皇家考察者号科考船,组成的三角形,静静地悬浮在幽蓝色的三维海域模型中。
无论是之前,还是此刻,一切探测手段都与少将刚才那番说辞相悖。
征服者号上足以追踪一颗从外太空坠入大气层的螺丝钉的相控阵雷达,没有发现;
白色猎鹰号引以为傲的被动声呐阵列,没有发现;
皇家考察者号最先进的生物信号探测仪,屏幕上只有一片毫无生机的背景噪音。
海面上,风平浪静。
紧张和猜忌,在三艘舰艇组成的联合舰队中悄然蔓延。
海因烈的威信能压住驱逐舰上的军官们,但白色猎鹰号的舰长,珍妮.罗伯特上校,则毫不犹豫地提出了质疑。
“一个未经证实的视觉信号,我们就让三艘顶级舰船在这里耗费宝贵的燃料和时间?”罗伯特上校不满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荣克少将,我尊重你的指挥权,但我的职责是确保核潜艇的安全和战略威慑的有效性。”
海因烈没有回应。他碧绿的眼眸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全息地图上闪烁的数据流。
“上校,请别忘了,这个视觉信号不止少将一个目击者,还有雷雅小姐。”海军少尉阿彻在一众军衔比他高得多的审慎军官中,率先打破了舰桥的静默。
通讯器里,罗伯特上校嘲讽的笑声立马响起,“荣克少将当真不是为自己擅自闯入我们初级研究员的卧室,找一个听起来不错的借口?”
吞加的海军上校说到这,驱逐舰上的一干军官已经面露愠色。
但她丝毫不留情面地继续,“本来我就觉得蹊跷,海因烈,你如此慷慨把舰长的卧室借给我们的初级研究员?你在这方面的名声,一向不是什么秘密……”上校一顿,转换成安抚的语气,“雷雅,你无需害怕,大可告知我真相。少将如果对你有任何非礼行为,我保证将此事上报至国际军事法庭。”
舰桥内,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雷雅身上。
她还没有时机和任何人私下交流,但在来舰桥的路上,她已经用最精简的语言,告知了乔格、苏尔梅特、罗夏,以及核潜艇上的军官们发生了什么。
罗伯特上校非变异人,也与雷雅不算相熟。从晚宴上她表现出的态度来看,这位务实的军官对于变异生物的能力明显持有怀疑。
现在,三艘舰艇的探测事实摆在这里——世界上最先进的眼睛们,什么都没有发现。不怪上校根本不相信她此前的陈述。
乔格和苏尔梅特知道事实。而罗夏,雷雅只能看出来他一直在思索,并未表现出信或者不信。
另一方面,赫博教授正带领一支小队在舰长卧室收集生物证据。
坦白讲,雷雅很感激罗伯特上校愿意为自己正面出头,尽管这其中不乏政治较量。若今晚乔格1号没有来,她十分愿意让海因烈.荣克下不来台,就算告不到军事法庭,至少能让他在一干心腹面前颜面尽失。
可惜,事情远比这复杂。
且不谈她和海因烈都是变异人,不然她也不可能在他手上扎一个窟窿,此刻真正的重点是:神出鬼没的乔格1号。
雷雅没法在这时候追究海因烈深更半夜潜入她的卧室。
其实,她猜得到他的目的。他怀疑她和苏尔梅特的身份,于是选定了一个他认为更易试探和得手的目标——她,而非苏尔梅特。
“上校,我刚才所说,全部属实。粉色,直径约半米,我们所见长度超过15米。”雷雅迎着众人的目光,沉静地告诉罗伯特上校,以及三艘舰艇上几十位与会者,“赫博教授那边应该很快就能证实。”
海因烈这才嗤笑道:“珍妮,无论你指的是什么名声,我从来不是性犯罪者。”
通讯器里,罗伯特上校嘀咕了一句,“我的白色猎鹰号不会出错,如果你们都没撒谎,那真是见鬼了……”
“我们必须假设……假设它能完美避开一切探测手段。”罗夏突然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舰桥安静了下来。
罗夏的这句话,可能比海因烈和雷雅的描述更难令人接受。
核潜艇被称为深海幽灵,正是因为它极难被定位。
每一艘核潜艇的位置都是一个国家的最高机密。
这也是为什么征服者号直到乌诺军用直升机抵达前十分钟才探测到它——而那还是因为它主动现身。
罗伯特上校的自负绝非没有道理。
但一个如此巨大的海洋生物想要做到这一点,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确定是它!确定是它!”赫博教授万分激动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手上捧着精密的便携质谱仪,几乎是飞奔至舰桥,“它在卧室留下的信息素与我们之前探测到的样本,相似度高达93%!粉色的描述也符合,它这次释放的信息素在化学成分上更接近求偶、发-情、交-配时分泌的外激素!深海章鱼在这种情境下,会通过变色细胞让自己呈现鲜艳的颜色,有的甚至能变成白色,而被激怒或受创时,则可能向更深的颜色转变……”
与会者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赫博教授的话上。
尤其罗伯特上校,她在核潜艇里,不得不接受两个相互矛盾的证据……
不过,雷雅感到,几道视线先后或直接或隐蔽地投向了自己。
她抬起眼皮,目光与乔格交汇。
他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眼神深邃,心率骤升。
早前在她卧室里时,伏在她肩头的乳白色小触手还历历在目。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苏尔梅特也知道,乔格知道他们知道,但只要谁也不说,就不尴尬……
雷雅深吸一口气,且不管乔格和0号的关系,反正乔格1号绝不是求偶这么简单,那只是因为某种缘由触发的表征……
就在这时,尖锐的警报声中断了赫博心潮澎湃的生物学报告。
“侦测到强烈生物信号!方位0-7-5,距离42海里!”战术官的声音。
全息地图上,一个巨大的红色光点凭空出现!
仅仅一秒的寂静。
“全舰队追击!捕获目标!”正是罗伯特上校不容置疑的下令。
“等一下。”苏尔梅特蓦地开口,他的话让整个舰桥的温度骤降了几度,“一个能完美规避所有探测手段的生物,会这么轻易地暴露自己吗?”
海因烈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
雷雅与苏尔梅特、乔格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的确,这个陷阱太明显了。
“罗伯特上校,”海因烈的声音通过指挥频道响起,带着一种贵族式的从容与礼貌,“我非常欣赏你的果决,但苏尔梅特博士的担忧不无道理……”
在罗伯特上校有所反应之前,赫博教授几乎是跳着脚着急地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荣克少将,我们抓住它才能知道它是如何做到隐身的……”
皇家考察者号上的海洋科学家也在通讯器里焦急地补充:“这是生物学、进化史上的奇迹,你们这些军人到底拖延什么?”
“海因烈,征服者号若是比皇家考察者号上的科学家们还畏首畏尾,你就带着你的驱逐舰,作为战略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白色猎鹰号会协同皇家考察者号,组成追击分队,前去确认并研究该目标。”通讯那头的罗伯特上校道。
海因烈未有马上答复,他背对众人,沉吟着,肩部的线条显得格外挺拔。
赫博教授一脸渴望与焦躁。
驱逐舰上几位年轻的军官罕见地对少将将要下达的指令流露出担忧。
“那便如上校所言。”
总算,海因烈.荣克有礼地同意了。
科学家们欢呼起来,罗伯特上校发出一点不屑的笑声。
那几位少校在直接长官的眼神警告下,稍稍低下了头,并不敢真的质疑少将的决定。
雷雅在心里禁不住冷笑。
尽管还不知道猎物在玩什么,但捕猎者内部的勾心斗角已经开始了。
如果她没猜错,海因烈就是想让白色猎鹰号和皇家考察者号打头阵,并且,他还要让这看上去是罗伯特上校自己的主意。他一点也不介意暂时背上一个懦夫的名号。
以苏尔梅特对海因烈的了解,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默许了,并未劝阻珍妮.罗伯特。
罗伯特上校也许看穿了海因烈的伎俩,也许没有。事情是,她压根不认为乔格1号有那么危险。
全息地图上,代表核潜艇与科考船的两个光点缓缓脱离编队,朝着那个巨大的红色信号驶去。
舰桥内,只剩下引擎的低频轰鸣和军官们控制的呼吸声。
海因烈立即宣布召开校级以上军官会议,要求赫博教授出席。
雷雅站在巨大的战术地图前,看着那两个光点渐行渐远。
她闭上眼,试图用所谓的量子信号去寻找,但感受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充满恶意的虚无。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你似乎很紧张。]
是苏尔梅特。他站在不远处,看似在观察数据,实则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雷雅没有睁眼。
[海因烈在利用白色猎鹰号和皇家考察者号,你为什么不提出反对?]
苏尔梅特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
[你不是也没有?有时候,让你的盟友保持一点自信,比戳穿他的野心更有用。你定位到它了?]
真不知道苏尔梅特和海因烈谁的算计更多?
雷雅没有把这条信息传达出去。
她自己何尝不是。这三艘舰艇上,各怀鬼胎的人太多了。她敢打赌,罗夏也在思忖一些事。
[没有。]
雷雅切断了通道。
她睁开眼,乔格正看着她,四目相对,他主动错开了对视。
而罗夏,他睁着那双湛蓝的眼睛,紧锁眉头,犹疑的目光缓缓落到雷雅的面上,轻声道:“……它、它的目标是你。它既然聪明到能够避开我们的探测,那它绝无可能只是在、只是在求偶。生命的本质之一是复制,复制对于生物体意味着繁衍,但生存本身,有时候比繁衍更重要。”
罗夏的推理与雷雅心中的猜测非常接近。
双螺旋结构的发现之所以伟大,不仅因为它揭示了生命的本质是复制,从植物到人类,它还揭示了是怎么复制的。
但不保证自己的生存,还谈什么复制?
罗夏是在黑暗中探索,在已知条件有限的情况下,抓到了这些本质的东西。
“我同意,罗夏。”雷雅道。
“我有话要跟你说。”乔格突然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复杂的情绪。
罗夏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慢慢去到通讯官那边,请他们再次调出过去一个小时的雷达信号。
雷雅和乔格一前一后穿过气氛沉重的舰桥,走向军官休息区。
另有一人,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身后。
快走到乔格的卧室时,长长的走廊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在回响。
乔格忽地停步转身,他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整个通道,目光越过雷雅,直视着后面的人,“她不可能当你们的诱饵。”
雷雅也回过头。
几步之外,苏尔梅特停了下来。
他那身白色亚麻衬衫在军舰的冷光下显得格格不入,一双诡谲的紫眸只看着雷雅,“你反悔了吗?”他顿了一下,又道,“荣克已经知道你是诱饵。”
雷雅面无表情地错开与苏尔梅特的眼神接触,她转向乔格,对他说:“无论如何,它还会来找我。这是我的决定。”
她也稍作停顿,紧紧盯着乔格的灰眸,他读取过乔格1号的大脑,“我威胁到了它的生态位,从基因层面来讲,它必须清除我,对吗?”
“私密会议,不叫上我?”这时,另一个浮夸而戏谑的声音从走廊尽头响起。
海因烈倚着舱门,那只受伤的手掌已经绑上了厚厚的白色纱布,正悠闲地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