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但天空依旧像一块拧不干的灰色抹布。
幻影移形带来的压迫感消失后,弗里娜站在一条肮脏、偏僻的巷子里,空气里弥漫着河水停滞的沉闷气息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垃圾的味道。
蜘蛛尾巷。一栋与周围破败房屋无异的、沉默而阴郁的宅子。
然而,与这灰暗基调格格不入的,是门前石阶上那一小片零星的色彩。
几束已经有些蔫头耷脑的花被随意放置在门边,花瓣被雨水打湿,显得更加憔悴。一束蔫了的百合,几支颜色暗淡的康乃馨,贴在墙上的甚至还有来自某几位霍格沃茨学生的评分为A+的魔药学总评。
自从哈利·波特将斯内普的故事公之于众,那句“他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传遍魔法界,总有些巫师——大多是经历过战争的那一代,或是被故事感动的年轻学生——刻意来到这里或在路过这条阴冷巷子时,怀着某种复杂的心情,用魔法变出一捧花,放在这扇漆黑的门前。
弗里娜记得最清楚的是最初那段时间。哈利的证词刚登上《预言家日报》头版那时,鲜花几乎堆满了门口,淹没了台阶,各种颜色和香气短暂地驱散了巷子里的霉味。
那是一种汹涌的、带着集体愧疚与迟来敬意的浪潮。
然而再多的花也挽回不了一个破碎的灵魂,摆放在一起也只会随着时间腐烂到臭不可闻。
浪潮也总会退去。
人们的记忆像这英国的天,变得快。哀悼和敬意让位于日常生活和新的话题。门口的鲜花开始减少,从铺满台阶到稀稀拉拉,最后只剩下偶尔一两束,证明还有人记得。
直到最近,哈利·波特的最后一本自传终于出版,里面用了一个部分详细描述了船屋的真相和斯内普临终的片段。这又短暂地唤醒了人们一些回忆。
鲜花又多了一点,但再也无法与最初那时的盛况相比。
此刻,门前这几束被雨水摧残的花,更是显得寥落而寂寞。
弗里娜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花,目光扫过那些开始卷边枯萎的花瓣。
人们正在把他遗忘。缓慢地,但不可逆转地。
救世主的故事已经讲完,新的时代有新的英雄和新的烦恼。
西弗勒斯·斯内普,那个复杂的、痛苦的、活在阴影里的男人,最终也会像这些花一样,在时间里褪色、干枯,变成历史书里一个模糊的注脚。
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迈步上前,鞋子小心地避开那些凋零的致意。她没有清理它们,任由它们留在那里,作为短暂记忆的最后证明。
弗里娜掏出钥匙——一把古老沉重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
门轴发出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将她吞入那片更为浓稠的、属于过去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门外,那几束残花继续在潮湿的空气里,静悄悄地走向腐朽。
———
蜘蛛尾巷的宅子内部,与它阴郁的外表和巷子里污浊的空气截然不同。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些逐渐枯萎的致意。
屋内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光线昏暗,但每件家具都擦拭得发亮,深色的木地板上看不到一丝灰尘的痕迹。
空气里没有想象中的霉味或陈腐的药水味。
弗里娜住在这里,打扫、通风,让这栋房子保持着一种凝固在时间里的、近乎肃穆的洁净。
房间的布局从未变过,她只在屋子里新添了几盆植物作为闲时生活的陪伴。
霍格沃茨保卫战后,作为斯内普教授唯一仅剩的亲人,她继承了这件房屋,从那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她站在门厅里,即使打了伞,丧服也在大雨的攻势下湿透。她沉默地脱下厚重的外袍,将它挂在门边一个老旧的衣帽架上。
“欢迎回来。”她在心里无声地说。
弗里娜走到窗台边,那里放着几盆长势不算旺盛但依然顽强活着的魔法植物,叶片是暗淡的深绿色。她拿起一个小巧的铜壶,仔细地给每一盆植物浇了水,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晚饭极其简单。厨房的柜子里只有最基本的储备:一些燕麦、硬面包、茶叶和罐头。她用小锅煮了一点燕麦粥,就着一点剩下的冷面包吃了下去。
食物的热气短暂地驱散了体内从葬礼和雨水中带来的寒意,但很快,那种空旷的冷意又弥漫开来。
天彻底黑透了。窗外蜘蛛尾巷的路灯发出昏黄模糊的光,勉强透进窗户,在擦得干净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她给自己泡了一大杯滚烫的茶,浓郁的香气略微提振了些精神。
弗里娜抱着杯子,走到客厅,将自己深深陷进那张看起来硬邦邦、坐下去却意外地能包裹住人的旧沙发里。点燃壁炉,用一条厚实的毛毯紧紧裹住自己,蜷缩起来,这是她面临夜晚时一贯的做法。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茶水滑过喉咙的细微声响。
弗里娜的目光落在客厅那张曾经摇摇晃晃的书桌上。
那张曾经似乎马上要坏掉的书桌,被后住进来的她小心翼翼的用魔法加固。
层层叠叠的报纸、杂志剪报、甚至是一些魔法照片的拷贝堆满那张书桌上面,几乎看不到原本的木质桌面。
那些都是关于那些年的报道。
《预言家日报》关于神秘人归来的恐慌,关于邓布利多去世的震惊,关于霍格沃茨大战的惨烈与最终的胜利……每一份泛黄的纸张上,都充斥着那个时代的恐惧、谎言与破碎的真相。
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堆积物,掠过那些巨大的标题和哈利·波特的面孔。
然后,落在那些她自己留下的痕迹上——几乎在每一份报纸的边角,每一本书的段落间隙,都有细密的、不同颜色的墨水圈画出的名字。
有些旁边打着问号,有些划着线连接到其他注释,有些被反复圈点,墨迹几乎要透纸背。
“斯内普”。
“西弗勒斯”。
“斯内普教授”。
这些名字出现在关于食死徒暴行的报道中,出现在魔法部通缉令的角落,出现在邓布利多讣告的字里行间,出现在哈利早期自传里提及“那个讨厌的魔药课老师”的段落旁。
她用别人的仇恨、恐惧、误解、以及迟来的、轻描淡写的颂扬,用那些冰冷的、与她无关的字词,固执地、一片片地拼凑着那个人的存在。
弗里娜的指尖轻轻拂过一篇报道上被她用红墨水狠狠圈出的“西弗勒斯”字样,那篇报道详细描述了他在天文塔上对邓布利多做出的“背叛”。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
用别人的字词,拼凑出自己爱人的模样。
真可笑。弗里娜想。
她伸手拿过了放在沙发旁桌子上的那本书。书的封面烫金字体已经有些磨损:《哈利·波特:回忆、真相与前行之路——死亡圣器》。
在巫师界经年累月的呼声与期盼下,魔法部终于松动了对那段充满伤痛与争议的过往的严格管控。曾被视为敏感、甚至危险的史料得以解禁,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哈利·波特的自传——《回忆、真相与前行之路》得以正式出版。
这部由救世主亲自口述、并邀请了一位文笔精湛的巫师作家执笔整理的作品,并非旨在歌颂个人荣光,而是试图以一种更为冷静、也更接近真实的方式,还原那些被战火、流言与官方叙事所遮蔽的面孔。
许多长期被误解、被简单定义为“恶”或“懦弱”的人,终于在这本书中获得了更复杂的诠释与更公正的对待。
人们通过哈利的回忆,重新认识了那些在阴影中前行、在夹缝中挣扎的灵魂,也再一次审视了战争、勇气与选择的真正含义。
书籍一经发售,立刻引起了空前的轰动,最终章更是火爆到一册难求。各大书店门前排起长龙,货架每次补货后顷刻间便被抢购一空。
弗里娜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在一次探望时,别开目光,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极其别扭地向玛丽姑妈提了一句“书好像很难买”。
玛丽姑妈当时只是从毛线活里抬起眼,看了看她,既没说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织她的毛衣了。
弗里娜顿时感到一阵后悔和尴尬,仿佛自己提出了一個极其不合理的要求。
直到下一个周末的清晨,一只陌生的猫头鹰叩响了弗里娜的窗棂。它的脚上绑着一个扁平的、包裹得十分仔细的牛皮纸包。
拆开一看,正是那本她渴望已久却难以企及的自传最终章。书崭新,封面在晨光下闪着低调的光泽。
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封短信,字迹是玛丽姑妈特有的、略微颤抖却工整的笔迹。
信上没有提及任何弄到这本书的周折,只是写满了温和而恳切的话语,劝她别总是沉湎于过去的阴影,要试着多看看身边的人,要向前看,要好好生活。
字里行间,是一位长辈笨拙却真挚的关怀。
她深吸一口气,想要把回忆从自己脑中驱逐走,翻开了书页。不是随意浏览,而是极其认真地从她昨天熬夜看的那一章开始,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她的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划过某些句子,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字里行间寻找着某种隐藏的真相,或是与自己记忆中那个冰冷、严苛、却最终被证明拥有着难以置信勇气与痛苦的魔药学教授的身影相互印证。
昏黄的灯光落在书页上,也落在她专注而苍白的侧脸上。
屋外,世界早已将西弗勒斯·斯内普的故事翻了过去,而屋内,唯一的读者正蜷缩在他的遗产里,试图从救世主的文字中,拼凑出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属于他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