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六个人的圆桌会议此刻又变成了八个人。
姜新溪和赵怀玉之间能隔了有一半人以上。
姜新溪撑着头不去看他,赵怀玉看一眼别人就要看姜新溪一下。
向宜明一个脑袋两个大,本质她的心理还是非常关心姬无忧的,但突然摆到面前让她吃的八卦实在太精彩了。
于是向宜明成了更忙的第三个人,她一会儿看看姬无忧,探究一下他的状态,一会儿看看姜新溪,因为小女孩这幅新奇的表情而感到惊奇,一会儿再看看赵怀玉,这个陌生男子仿佛孔雀开屏,辖管府从花果山立刻到了动物园。
好诡异的场面。
幽赤招待着上好茶水,在茶水热腾的蒸汽里,气氛才有了缓和。
姬无忧小喝了一口,居然消解了好些疲乏,他垂眸看了茶水几秒:“南州辖管府用的是什么茶?”
终于有人说话了,向宜明不由自主扬起一个笑容:“这是澄玉果,南州未来要种植的新果子,刚刚试验的新泡法,殿下觉得还不错?”
是很不错,姬无忧看着茶盏里被切成白色方块的东西,想必这就是她说的什么澄玉果了。在向宜明这里再看到什么新鲜东西,他已经能波澜不惊了。
半杯茶水下肚,姬无忧和赵怀玉都恢复了好些。
向宜明才问:“敢问殿下和少主来找下官何事?”
姬无忧一挥手,空中骤然出现一副九州山海图,在山海图的西南方向,标着一个大大的红点,并顺着这个红点出发,有一条红线直直穿过南州边境,进入南州腹地。
向宜明不明所以,转头去看姬无忧,却见姬无忧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未曾落到山海图上,反而一直在观察她。
她心里一跳:又和她有关?
姬无忧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收回目光,指了指地图,言简意赅道:“前些日,罪犯袭击西南州,屠戮仙官一人,百姓二十余人,后西南州援兵及时赶到,罪犯沿着这条路潜逃至南州,一进南州,便再无踪迹。斩魂司在西南州现场发现大量戾气,追进南州境内跟丢了人。”
赵怀玉一抖折扇,掩面道:“这罪犯极其可恶,时不时就出来一下溜我们一圈,居然每次都能顺利逃走,把斩魂司的将士打击得够呛。还有好几次都刻意把我们溜到辖管府附近,向仙官,你这南州有大问题啊。”
始终不肯睁眼看人的姜新溪猛地一拍桌子:“赵怀玉你说什么呢!”
这把赵怀玉逗得一乐,瞳孔微张,合上折扇轻轻敲了下桌子:“小心手疼。”
姜新溪白眼一翻,差点呕出来,手都不想挨桌子了。
这边的向宜明却听得眉头紧锁:“少主说得有道理。”
“善用戾气的罪犯,到了西南州留下如此多蛛丝马迹,到了南州却如鱼得水,这太不对了。”
她猛地一抬眼,定定望向姬无忧:“与我无关。”
姬无忧没有料到向宜明猛然转头,神色一怔,因为疲惫而没有什么表情的面部突然嗤出一声轻笑:“斩魂司也从未对你定过罪。”
这么长时间,白证据找不到,黑证据也不充分,他从来将条条框框定的分明,难以以朋友同袍与其交往,也难以以正邪两派对立厮杀。在姬无忧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向宜明是界限外的灰色。
他眼神晦涩难懂:“然而南州隐患却是真的,向宜明,这南州隐患一日不揪出来,你所做的一切都会在某一天顷刻化为泡影。”
他垂眸看了看面前的茶盏,向她示意。
向宜明也跟随着看向茶盏,里面的澄玉果粒安静地沉在杯底。
见她不发一言,他将一书册推至向宜明跟前。
向宜明伸手去拿:“这是什么?”
“西南州遇袭相关手记。”姬无忧淡淡道,“我来是想问,你能否结合西北州相关往事,从这些手记出看出些什么线索?”
全九州之内,对这些叛军最了解的,除了向宜明这个生还者之外,再没有第二个。
他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向宜明,仿佛一只疲惫也还不能放松一刻的鹰。
向宜明摊开手记,大致浏览过去。
“遇袭身亡名单:西南州仙官岁情,孔雀一族,主管三生海,为护三生海而亡,死后三生海被大幅破坏……”
三生海被大幅破坏?她眉心一跳,面色沉重。
向宜明沉思半刻,严肃道:“三生海可是动植物与房屋被毁,水质变差,死气沉沉?”
姬无忧与赵怀玉对视一眼,立即坐直身子:“不错。”
向宜明呼出一口浊气,把手里的书册“啪”地合上:“叛军进犯西北州起初,也是先全盘毁坏了环境与房屋。我一直觉得奇怪,暗地怀疑杀普通百姓并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如今他们又故技重施,想必有几分正确。”
姬无忧瞬间理解了她所说内容,顺着思路道:“近日的罪犯逃至南州,确实没有南州的百姓伤亡。”
向宜明点头:“在西北州时,他们一心要杀的,是在州全部仙官而已。”
赵怀玉眼睛也不勾引了,声线也正常了,张着嘴道:“不为屠民,却大肆破坏人民生存条件,好奇葩的叛军,到底是爱民还是恨民啊。”
向宜明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与姬无忧顿时福至心灵,二人一个声音低却笃定,一个高昂却愤恨:“戾气!”
不杀民众,是因为他们的最终目标是获得戾气。
戾气不仅能够人为培养,还能由万物的负面而产生。平民百姓面对烧杀抢掠,是为恐惧;家园被毁,是为愤恨;环境破败满目疮痍,是为悲哀无望,再往下呢,再往下而产生的贫穷颠沛、为了仅剩的物资同族相残、阶级的差距,这些都是戾气最佳的来源。
一个荒唐又恐怖的念头直直进入向宜明的大脑,让她快喘不过来气。
南州的干旱与贫穷,真的只是气候的变化,而没有一点旁人幕后的手笔吗?
万回空为什么逃往南州、苍宁为什么在这里突然暴动、西南州的袭军为何也扎进南州,向宜明的脑袋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犹如一颗树一般悄然生长枝丫,将所有信息根据蛛丝马迹而串联在一起。
她目光闪闪,掠过姬无忧,一直望向天空的最高处。
将这一切串在一起后,向宜明的心震撼得如波涛汹涌的大海。那日在云京大殿之上,砚君让她匆忙来南州上任,真的只是巧合吗?
要戾气有何用,谁在背后拥有如此大的力量,他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又是怎么隐藏得如此之好的,这些问题一连串将在场的所有人淹没,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赵怀玉握紧了拳头,事到如今,也就才抓了一个神志完全疯魔了的苍宁,根本挖不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望着甘甜可口的澄玉果,向宜明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动。
她眼神闪闪,低声道:“敌人在暗我在明,不妨——”
她环视一圈,神色笃定:“引蛇出洞,放长线,钓大鱼。”
还没细听接下来的安排,姜新溪一听有新鲜的事能干,立即猛地一拍桌子竖起大拇指跟上,雄心壮志兴致勃发:“好!我同意!”
一屋子压抑的氛围被迅速打破,在场满头黑线,赵怀玉眼里却都是笑意:“新溪跟了,那我自然也要跟一个。我也同意。”
姜新溪闻言嘭地一声又迅速坐下。
赤橙黄绿四个人身体微微颤抖,纷纷低下头,手若有似无地齐齐放在了嘴边。
没听到姬无忧的回复,向宜明眼神躲闪了几下,眨了眨眼,扭头望过去对面。
没成想这一望又直直撞进姬无忧黏在她身上且毫不收敛的视线里,向宜明猝不及防,迅速掠过这双明亮圆润的眼睛,飞快地瞥向周围人。
这点小动作完全逃不开姬无忧的观察,他新奇地挑了挑眉,随即轻哼了一声,手指合上书册才垂眸思考道:“若能捕捉罪犯,斩魂司自当配合。”
……
秋水最贫困的街道,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天不亮就背上了筐子出门。
屋内有个小童在睡梦中听到声音,睡眼惺忪地跑至门口扒住门框:“姥姥。”
老妪刚要踏出小院,闻言颤颤巍巍转过身,枯树皮一般的手挥动了几下:“嫖儿,姥姥去工作,回来拿给你买好吃的,在家乖乖睡觉,不要出门。”
纵然知道姥姥出门是为了生计,但在这深蓝色早晨,巨大的失落感和被遗弃感还是立刻席卷了乔嫖,她小小的嘴巴抿了起来,强忍着心中的酸楚。
父母接连死于秋水的培养基地,纵然得到了不菲的赔偿,也被地头蛇以还高利债的由头都拿走了去。
姥姥年纪大了,她却年纪幼小,两张嘴吃饭虽然不成问题,但姥姥说什么都要每日早出晚归,攒钱让她将来寻个师傅好好修炼,出人头地为父母报仇。
可这穷乡僻壤里,哪有什么年事已高的灵族能干的活计?她之前偷偷跟上去过,发现是姥姥是在深海峡谷翻找灵石,翻够多少给多少的工钱。
深海峡谷,里面是难以预测会随机攻击的鬼精灵怪,和侵蚀身体健康的无穷瘴气。
她因为这个和姥姥大吵了一架,哭着求姥姥不要再去。
但以前最心软的姥姥却咬死了不肯答应,甚至说出来如果不让她继续工作,就当没有乔嫖这个家人的话。
修炼修炼,不说修炼之路多么漫长,难以迅速支撑这个家庭,这破败的地方又哪里有充足的灵气可以修炼!
清晨寂静的村庄里,乔嫖的手明明死死扣在门框上,心却像被手狠狠攥着。
要是有钱就好了,要是有钱,姥姥就不用拖着年迈的身体从事危险的工作,她也能像地头蛇家的儿子一样寻一个好师傅,有吃不完的灵丹妙药。
到那个时候,就不会有人再欺负她们家了吧。
太阳逐渐照射进秋水里,乔嫖呼吸了一大口气,伸出手感受照亮空旷大门的光线。
又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