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的顾堇堇，对于何勉的初印象不算太好。

    至于何勉，也不像是有多喜欢她的样子。

    此时此刻，何勉正在赛道进行初步试车，他看向那辆性能车时，眼里的兴味明显都比看到她时更多。

    这让她更是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那么喜欢他。

    然而正式开始拍摄后，顾堇堇很快就把自己之前的想法都颠覆了。

    赛道上的何勉，有着如风一样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甚至于，被他抛在身后的风，也只是他一往无前的装点而已。

    哪怕是隔着头盔并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和表情，他深邃眉眼之间传递的专注和信念感，也足以让旁观者受到感染。

    何勉的赛车风格无疑是充满激情的，弯道漂移技术尤其华丽，连那款跟超跑比起来显得比较平凡的家用性能车，也能在他的驾驶之下大放异彩。

    逐渐升温的引擎承载着他的热烈，方向盘被他诠释着掌控。他在追逐人车合一的极限，在和风对抗，在赛道上用一阵阵的声浪谱写华丽乐章，所有旁观者、聆听者，无一不受感染。

    对于失忆之后的顾堇堇来说，这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来得尤其明显。

    在她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赛车文化。照片和视频都不能百分之百地还原何勉此刻所呈现的极致——

    极致的激情、极致的自由、极致的张扬、极致的热烈！

    在院线里看过的最让人印象深刻的3D飙车动作戏，都比不上亲眼目睹带来的视觉冲击。

    代入感也完全不在一个级别，在此时此刻，顾堇堇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在随着何勉和赛车一道破风前行。

    心跳在不由自主地加快，血液在四肢百骸沸腾，就连近来的遭遇也好像都被甩到身后，她无限接近于自由快乐的本质，一切所想皆是触手可及。

    驰骋在赛道上的何勉有着独属于他的魔力，顾堇堇此时已经完全被他攫取了所有心神，目光不肯错过分毫他的举动。

    而当看到何勉结束跑圈，信步朝她的方向走过来的时候，顾堇堇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要失速了。

    不知该说是荒唐还是惊喜，比自己第一次知道的时候，来得越发明显——

    这个在赛道正耀眼上演速度与激情、看起来和自己几点一线的平淡生活完全不搭边的男人，竟然是她的初恋男友？！

    两个人的交汇，何尝不曾算一场奇遇。

    跑圈结束的何勉摘掉头盔，原本柔顺的乌发已经汗湿，几缕被压得弯垂地贴在额角，汗珠顺着鬓角下滑，在下颌淌落。

    赛车服将他精炼的身躯包裹地严实，但他摘下手套的那一刻，手背上却能看到青筋凸显的脉络，从指骨尾端，一直延伸到手臂无法被窥视的位置。

    ……是顾堇堇不曾设想过的、张力十足的一面。

    顾堇堇坐在主机位后方，一手托着腮，看得有些出神。

    而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对着何勉出神的时候，他已经离她不过五六步远了。

    修长双腿踏着白色作训鞋，一步一步走来，也是一步一步迫近。

    或许是他才刚下赛车的缘故，那种极致张扬的气场一直延续了过来。

    受到这股气场的影响，顾堇堇匆匆低下头去，还拉了下帽檐遮住脸，然后快速地去翻膝上的流程简要。

    “最后再拍一条总结。”顾堇堇说着，在提示板上用方正的字体写下几个关键词。

    这提示主要是给何勉看的，提醒他在总结时要论述哪些方面。

    顾堇堇写好，双手把提示板立起，把自己的脸挡了个严实。

    她不想暴露自己刚才有对着他失神。

    何勉俯视着从提示板后面露出来小小一角的、像是在小幅度躲藏，却又无可躲藏的脑袋，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像是看到了某种在躲藏猎人的小鹿。

    是有些保护自己的本能，可惜，手段还稚嫩。

    何勉微微眯了下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像是猎人在等猎物主动现身。

    顾堇堇还以为他已经走开，悄悄地从后面露出眼睛瞧了一眼。

    不巧正撞上何勉的目光，如有实质地拢着她。

    她忙又把板子竖了回去，头也压地更低了。

    何勉见她还要做这种无谓的躲避，曲指弹向那块提示板。

    “咚”地一声，是他的指节敲在板上。

    紧接又是“咚”地一声，是板子敲在顾堇堇头上。

    顾堇堇没想到会吃个爆栗，伸出脑袋瞪了何勉一眼，眼睛圆睁，像是漂亮的宝石，又比宝石多了些清澈流转的灵动。

    何勉的目光只和她短暂相触，很快就下移到那张提示板，长指还随意地空自弹了一下，好像没有察觉自己被人嗔视。

    眼看着这两人的小动作，周围几人都是暗暗地笑。

    小情侣别扭归别扭，但也的确有趣。

    林珊清了清嗓，适时走到机位前进行主持：“我们的赛车手已经结束赛道实测，现在就请他和我们分享一下驾驶感受吧。”

    何勉对着镜头，神色自如地总结：“起步阶段比较满意，提速很快，推背感很强，切到五档后车身姿态不够强劲，好在轮胎抓地力不错，不会产生翻车的担忧，弯道表现谈不上非常惊艳，中规中矩而已。”

    涉及到自己的专业领域，何勉完全是信手拈来。他并不会特别对车企提供的测试车辆有所偏袒，最终评价很理性，让人有一种信服感。

    不过顾堇堇觉得，他还是没有说得很全面，指着提示板上的一条内容问他，认认真真：“以满分十分为准，这款车的乘坐质感你能打到几分呢？”

    何勉没有回答，淡淡说：“乘坐质感在赛道没有什么意义。”

    顾堇堇和他的侧重点并不同：“这款家用性能车，日常出行的乘坐舒适度是很重要的参考指标。虽然也有其他测评会提到这一点，但观众们肯定也会好奇专业人士视角里呈现的质感如何。”

    何勉闻言定定看了她一眼，顾堇堇也定睛看着他。两个人关于这一点，仿佛在无声对峙。

    片刻，顾堇堇再次用手指点了点提示板，像是在坚持。

    何勉也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只是语气更冷淡：“七分。”

    顾堇堇点头，埋头在记录纸上写下简要总结，不再看他。

    录制完全结束时，夕阳已经沉了半边，只留半边通红地斜挂天际。

    大片的晚霞蔓延出一片迤逦，粉色云霞散入蓝空，晚风也似乎因此多了几分缱绻。

    趁着晚霞离开赛道，同事们就都要乘来时的商务车离开，顾堇堇虽然有那么点想跟着上车，但也清楚该来的躲不掉——她还是要和何勉单独谈谈的。

    林珊冲她挥手，很有点依依不舍的味道。她偷偷地冲顾堇堇扮了个可怜表情：“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吃瓜吗？”

    换作其他时候，顾堇堇可能会对美女的撒娇投降，但此时此刻，她要留足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何勉，自然不能给任何人新鲜瓜吃。大美女也不能例外的。

    顾堇堇冲林珊摇了摇头。幅度不大，很是坚决。

    林珊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不合适，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似的地上了车，临了还给顾堇堇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顾堇堇对她的反应感觉有点好笑，等看到何勉信步走出来，又难免开始感到尴尬。

    何勉的赛车服已经换了，取而代之的是风格简约的休闲服，头发半干着自然垂落，发尾微微带些卷，显得很随性。

    戆戆被他牵着，沿着道牙一路嗅来嗅去，它似乎还没玩够，步伐老是往一旁的草里偏，何勉于是松了狗绳，随它去了。

    俱乐部的草坪大概是才修剪过没多久，草叶整齐而短，顶端的新茬泛着嫩绿。

    戆戆在里面打着滚，毛毛上沾了些绿色草屑，这可能让它感觉有些不舒服，站起身后就开始左右摇晃脑袋抖毛，然后是脖子、身体、尾巴。

    草屑被它摇得四下飞舞，有一片飞到了戆戆鼻孔里，痒地它打了个超级无敌响的大喷嚏。

    “哈啾！”

    顾堇堇和何勉都被这动静引得侧过了头，戆戆看到他们的视线，耍宝似的又躺了下去，翻出肚皮，四仰八叉地朝他们咧着嘴吐了吐舌头。

    有点傻气，但也的确挺可爱的。

    顾堇堇笑了笑，过了两秒才想起来，现在可不是什么欣赏萌宠的时候。

    她默默做了个深呼吸，带着一股大义凛然，同何勉说：“我们聊聊吧？”

    何勉觑着她笑容收敛的脸，抱臂停在她面前两步的位置，语气冷淡：“你打算从何聊起？”

    顾堇堇只能想到一个可以作为起始的话题：“何勉，我失忆了，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何勉听完，扬唇一笑。

    那并不是一个善意的微笑。他冷淡的轻嗤、微侧过去的脸，无一不透着，对她这种说辞的荒唐注解。

    何勉的确觉得她荒唐：“你倒挺会找借口，可惜这招对我无效。除非我也失忆，不然不可能就此揭过。”

    顾堇堇其实能够理解他认为自己是在假装失忆，毕竟这事的确来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她自己，也是花了好几天才彻底接受这个事实。

    听何勉言语之间的意思，这次他们之间的矛盾蛮严重的，矛盾开始的地方已经无法回溯，顾堇堇并不想简单粗暴地把冷战归结为何勉一个人的错，还是打算和他好好沟通下去。

    顾堇堇没有放弃试图和何勉说明，自己不是以此为借口：“这样编造对我又没有好处，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何勉说：“那你自己姓甚名谁、年龄生日、银行卡密码也忘了？你甚至连测试车是家用性能车都还记得挺清楚么。”

    顾堇堇郑重其事：“那些倒没有，我是间歇性失忆。至于今天的测试，我近几天都有在做功课的。”

    何勉扯了扯嘴角，明白着还是不信的。

    顾堇堇有预想过这样的状况，特意给自己准备了证据：“我可以给你看我的诊断书。”

    然而，顾堇堇没能拿出来。

    她从包里翻找片刻，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很快的，表情全垮掉：“早上复习材料的时候把诊断书从包里带了出来，落在桌上，忘记放回去啦……”

    这下何勉更不可能相信了，自己这样怎么看都像是在找借口吧……顾堇堇这样想着，微微哂笑着看向何勉。

    果然，何勉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幽幽：“噢……忘带了？”

    语气也幽幽，还有点学她的意味在里面……不带这样戏弄人的，顾堇堇微微撅了撅嘴。

    何勉看到她的表情，淡淡挑了下眉。

    其实顾堇堇现在想要何勉相信她的话，完全可以给他看看自己的伤，但摊开伤痕在何勉面前，那会让她觉得是在向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示弱，或者说，求怜。

    她并不喜欢这样。

    顾堇堇只是轻轻耸了下肩，显得举重若轻：“是忘带了，你不相信也没关系，这并不影响我们今天谈话的重点。”

    何勉便问：“所以重点是？”

    顾堇堇隔着两步的距离，抬眸看向何勉，说得真挚：“如果你觉得我们还可以继续在一起，请给我一个坚定的理由。如果你觉得我们不能继续在一起，那我们就和平分手做朋友，可以吗？”

    失忆后的顾堇堇，对何勉甚至不了解，也就谈不上喜欢。这些天何勉连一句消息都没有，让她若无其事地跟他继续谈恋爱，她做不到的。

    不是没有想过直接说分手，然而，医生说她记忆紊乱的情况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她不能在对一切毫不了解的情况下，武断地把这段关系一刀两断，否则，假如他们之间再没有转圜的余地，而她突然恢复了记忆，她大概会难以承受。

    毕竟，他是她的初恋啊。

    这是顾堇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对于这段在记忆里变得残缺的恋情，她自知没有决断的立场，所以她把决定权交给了何勉这个知情人。

    些许的忐忑，被手指蜷在了手心。她双手交握着，隐藏地小心翼翼。眼睛里只留下，等待宿命的真诚。

    而何勉，只是自上而下地快速打量了她一下，面无表情道：“分手吧。”

    何勉直接和她说了分手。

    她不敢随意斩断的关联，被他轻而易举切割。

    一切就这样尘埃落定。

    顾堇堇蜷着的手指松了开，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分手。

    她不禁暗自想，如果自己没有失忆的话，面对这个自己曾经喜欢过，却又把自己当空气好多天的人，是会难过到掉泪，还是会生气地拿包砸他呢？

    但她偏偏没有了关于他的记忆，这样的反应就都不成立了吧。

    顾堇堇别无二话地同意了分手，思绪却明显地从分手的对白里抽离。

    就连何勉都看出了她在发呆。

    睫毛眨也不眨，瞳仁没什么聚焦，似笑似忧地抿了下唇角，然后又在思绪游离回来的瞬间，冲他再次正色点头。

    “嗯，分手吧。”她简短地说。

    顾堇堇这样近乎无所谓的反应让何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他转身，朝戆戆挥了挥手，牵上狗，越过她，坐上了一辆外观奢华的银色RS7轿跑。

    驾驶座的门完全关闭前，何勉冲顾堇堇丢下一句：“三天之内，把你的东西收拾了搬走。”

    “哎……”

    顾堇堇伸了下手，想要叫住何勉，问清楚他说的是要她从哪里搬走，但她很快就又放弃了。

    已经是说不清楚了。

    她回头看了看这个因为何勉才解锁的，自己却不熟悉的地方，一时失笑。

    何勉听到顾堇堇的声音，启动车子的动作顿住。

    但她追逐他的眼神，已经转移了去。

    何勉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微垂着眼，自顾自地踏上了俱乐部路边用水泥砌成的、窄窄的道牙，一步一步地沿着那个道牙走，在夕阳斜照的梧桐树下面一脚深、一脚浅。

    身影娉婷，迎着初秋即将降临的微凉暮色，慢慢从车旁掠过。

    就在这时，一片泛黄的树叶从枝头颤动着飘落下来，刚巧落在她宽大的帽檐上。

    顾堇堇感觉到异样，跳下道牙，伸手在头顶摸了一下，将那片宽厚的梧桐树叶摘了下来。

    她轻轻地把叶柄捻在手里，看着那片形状完整、颜色混润的树叶，不知不觉神思飞走。

    侧脸轮廓在残阳的余光里，连情绪都静默。

    她仿佛定格在了那个位置，就离他两步远，但始终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生怕他多等，小步快走地来到他面前，在车窗外对他招手，眼睛笑得弯。

    何勉不知为何，好像被她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样子，轻微地刺了一下。

    他侧过身，抓起放在副驾驶位的首饰盒，用力丢出窗外，不偏不倚地砸到她脚上。

    顾堇堇惊了一跳，手里的树叶也就这样飘落下来。

    叶子在风里兀自飞舞了两圈，顾堇堇的视线随着叶子飘落的方向下移到地面，那个首饰盒也闯入视野。

    那是一个黛紫色的丝绒礼盒，看上去挺精致的。

    黛紫，她的幸运色。

    顾堇堇瞳孔微晃，侧头看向何勉。

    何勉下颌微抬，微挑的眼尾像是噙着一点嘲意：“分手礼物。”

    他说完就不再看她，很快发动车子。

    银色轿跑声浪轰鸣，像是发动机发出的咆哮、怒吼。

    顾堇堇在原地呆站了片刻，紧了紧手指，终于将盒子小心翼翼收进包里。

    她现在并不想对这个分手礼物有太多设问，只想尽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慢慢探索她的独身生活。

    可是，她既不记得他们的住址，也分不清哪些东西是属于她自己的。

    原来有些时候，零零碎碎竟会比感情更难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