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看漫画,有一本漫画讲小孩和怪物。怪物黑黑的一大团,有两只哭个不停的眼睛。怪物什么都不做,只是一直跟在小孩身边哭。小孩很害怕,因为怎么逃跑怪物都紧紧地跟在她身边。
七岁的我对这种儿童读物嗤之以鼻,连一半都没看完就把漫画书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十七岁的我在想怪物是否存在。
——世界上一定有怪物,不然夏油杰不会突然消失,音讯全无。
十七岁的我觉得怪物就在我身边。那个别人都看不到的怪物紧紧跟在我身后,但它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哭,一直哭。
我有整整五年的时间感觉没有在活着。好像这几年时间是那个怪物钻进了我的身体,替我生活,所以我的身体也常常流泪。五年间也许发生了许多事,但我事到如今竟什么也回想不来。能想起来的,就只有夏油杰、夏油夫妇的突然消失……还有五条悟和硝子。
真的很奇怪。现在想起来也仍然让我觉得费解。
我在空无一人的夏油家见到他。他就那么双手插兜站在原地,垂着头看那片骇人的血迹。
很奇怪,他很奇怪,我也很奇怪。这么一副酷似凶案现场的场景,我那时候竟然打从心底认为他只是一个路过的人…或者是什么动画里的高中生侦探。
我还在发呆,但他已然抬起头,见怪不怪,自来熟地冲我打起招呼。
他说:Hi。你就是那个小青梅?
他说:我是夏油杰的同学。这里是他家,对吧。
他说: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还活着,不过算了。接下来我会保护你。
全程自说自话,看起来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情绪平静,甚至还对我咧了下嘴角——虽然那看起来不太像是笑容。
我没心情去分析他的情绪,也没心情深思他话语中的含义,因为此时此刻我有更关心的事情。
我说:你是杰的同学,那杰呢?杰去哪里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语气平静:他啊,变成大坏蛋咯。
他说:他不会回来了,你不用再来这里了。
他说:这里不会再有人回来了。
我想怪物就是从那一刻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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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有时候我会觉得,夏油杰这人还不如死了。
他死了就好了,死了我就能全心全意地为他哭,哭到流干了眼泪,然后痛痛快快潇潇洒洒重新开始,过自己的生活。可他偏偏没有,他只是变成了大坏蛋,将一切过往抛之脑后,再也不回头看。他走得潇洒又残忍,只留下一屋子触目惊心的血迹,留下叫人不敢设想的事实。
还留下了我。
五条悟此人仿佛没能学会东亚人的含蓄委婉,在我因他的话发愣的时候,他似乎觉得我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于是残忍率直地说,夏油夫妇凶多吉少,按照咒力残秽推断,是夏油杰下的手。
他还说,夏油杰在高专念书时常常提到我,说他有个关系很好的青梅竹马。夏油杰可不常提起自己的人际关系,但他总是会聊起我——带着些讨人嫌的炫耀意味。以至于他们同期都已经将我的存在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他说:但他连弑亲都做得出来,没道理放过你吧?
我不知道。
我从一个月前就已经联系不到他……为什么突然之间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过程,只通知我结果。我有很多话想问,可临到嘴边,又觉得喉咙干涩,难以发声。
我知道有时候人不能去问为什么。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能看到他眼里的倒映出来的我,和我的茫然若失。
脚底粘腻的触感把我拉回现实,我闻着满屋腥甜的气味,突然才意识到自己身处怎样一个场景。我喘息两声,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捂着嘴巴冲出门外,吐了个天昏地暗。我吐了很久,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然后听到他轻声对我说,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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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我毕业,步入社会,与家入硝子和五条悟成为了朋友,但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这五年像是一场烂电影,乏味无趣到叫人一转头就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
我只能记得五条悟和家入硝子。
现在的我都以为自己快要忘记夏油杰了——有点夸张,但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
那时候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没办法拉开窗帘,没办法打开门,连离开卧室都觉得害怕,只能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睡着,醒来后就发现一片黑暗中仿佛唯独他会发光的那个人坐在我床边的地上。
他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一般,我一醒来他就察觉到了,头也不回地说:饿了没。我给你带了吃的过来——是仙台特产喔?不用太感谢我。
他起身,单手插兜,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东西塞到我怀里。
我应当感谢他,但是我忘了,我迟钝地从他手里接过食物,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为什么是甜品啊。
五条悟好像有读心术。他拉下小圆墨镜,用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辉的苍蓝色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他说:科学依据,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虽然偶尔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好了别问那么多,快点吃,吃完了随便你怎么样,继续窝在家里哭上一整天也好,或者想跟着我去高专逛逛也不是不行。
蛮不讲理。五条悟连关心人都显得蛮不讲理,和……不一样。
但我知道他想救我。
他们很忙,我一向知道,然而五条悟却总是抽出时间来看我。虽然他也许是害怕我一个人死在家里,但是那又怎样。
他想救我。
我不知道这种感受是否有人能够在未经历过的时候想象出来,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这种感觉……我和五条悟非亲非故,就算说得再亲密,也不过是“叛逃了的挚友的青梅竹马”。而他本人,寥寥几次见面不难看出其本性桀骜,绝对称不上亲切。他没有义务帮助我到这种地步,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我又感到有眼泪从我眼中落下。
我听到自己哽咽地说,好。
他露出了一个非常非常浅的,柔和的表情。
第一次见到硝子时,她眼底挂着很重的黑眼圈。见我第一面说的第一句话是:反转术式可没办法治心理疾病啊。
五条悟闻言故作大惊失色:那硝子你还当什么医生,庸医啊!
然后我见到了知识的力量——比砖头还厚的大部头被这位医生预备役精准投掷到五条悟的脸——前,然后像碰到什么无形的墙壁一样,又掉落到他手中。
五条悟得意地挑眉,刚想说什么,又意识到某些事情,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书。
他好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明明最近没什么伤员送来,资格考试也通过了,你却比之前状态还差——硝子,你在看这种东西啊。
我迟钝地垂眼去看那本书的名字。
心理学与生活。
——五条悟是突然自作主张带我来见家入硝子的,所以这本书。
绝不会是因为我。
我一瞬间意识到、或者说,我认为我意识到了这位家入同学是因为什么才会开始看这种书。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要崩溃了。而这个空间又太安静,以至于我非常非常、非常想要尖叫,想要大哭。
但家入硝子握住了我的手。我透过眼泪看到她的眼睛。她安静地同我对视,然后露出了像是有些害羞为难的表情。
家入硝子慢吞吞地组织语言:我想要再考个执照,但是目前还是个半吊子,嗯…你可以帮帮我吗?
我呆愣地哽咽着重复:你可以、帮帮我吗…?
好啊。家入硝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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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期的记忆就这样像是被迷雾笼罩着一样变得模糊不清。我由衷地感谢五条悟和家入硝子,尽管后来我们见面的频率大大下降了,但我清楚那不是由于双方都变忙了,或是因为我的精神已经趋于稳定,不再需要帮助。
只是因为见到我,他们会想起另一个人,而见到他们,我也总是会想起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夏油杰。
如果他沉默不语,或是面带愧疚,那我必然恨他。可是他没有。
我再次见到他是普通的一天,普通地在下班路上,看到独自站在路边的他。街上人来人往,唯独他一人定定站在原地,双手拢在那不三不四的袈裟袖中,面容平和沉静,看上去消瘦了许多,眉眼间也不再有我熟悉的少年时他的模样。
我一看见他便失去了动作的能力,甚至没有力气再迈出一步,只能站在原地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也许是我呆站了太久,对方突然侧过头看向我的方向,大概有一两秒左右的空白,他微微睁大眼,抿唇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我曾经无数次见过的笑容。
好久不见。
我看到他启唇,无声说出这句话。
我想我注定辜负硝子为我做的一切心理辅导了。
因为这一刻,我想到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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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从五条悟那里,他说,杰死了。
我说我知道。对方沉默了很久,问为什么。
我停下脚步,远眺着这座城市的繁华夜景。电话那边没有任何声音,他静静地等待我的回答,但我挂掉了电话。
硝子曾经说让我不要跟精神不安定的人相处,精神状态是一种传染性疾病。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容易互相传染。
回想起夏油杰的眼神,我闭上了眼。
抱歉,五条,硝子。
人有时候不能去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