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周坤下葬那天,天气阴沉得像浸了水的孝布。送葬的队伍在凄厉的唢呐声中向墓地前进。周檀渊突然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但是人们看见被冷落在队伍末尾的周樱,知道周檀渊没有再回安济坊。文雁娆骂了一句,“没良心的狼崽子。”

    周坤一死,压在周樱头顶那座大山似乎轰然倒塌。她以为束缚已解,无人再会留意她的去向。她甚至盘算好了,葬礼一结束,便寻个机会悄悄溜走,回到安济坊那充斥着药味与呻吟的棚屋里去。那里虽苦,却有她熟悉的草药气息,有等着她照料、需要她的病人,那才是她能喘口气、找到一点存在意义的地方。

    她甚至想好了措辞,她周樱,不过是个被硬拉进这富贵牢笼的孤女,如今只想归去。可谁知几个粗使婆子紧跟在她的身后,像是牵猫遛狗一般,生怕她丢了,也不让她靠近奔丧队伍的中心。

    周樱在一群头戴白孝的人群身后听着哭声震天动地,却与她在安济坊听到的哭声不同,安济坊的哭声是走投无路的悲鸣,此时的哭声只是干嚎。

    突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猛地刺穿了这片虚浮的哀嚎:

    “瑾儿还没回来,你怎么就走了!”文夫人到这时才抑制不住情绪,与昨晚克制冷静的她判若两人。一直强撑着仪态、主持大局的文夫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瘫在仆人的身上

    一声声的呼号都在叫着那个远在异国的周家大小姐周瑾。周樱顿时明白,她的命运从来不是周坤的生死决定的,而是由这位周家大小姐决定的。

    这么久以来,她几乎已经习惯了周府边缘的冰冷空气,习惯了被忽视、被戒备,甚至开始编织逃离后重回安济坊的微弱梦想。她几乎真的忘记了,当初那个寒冷的冬日,她是如何被带进这朱门高墙之内,忘记了文夫人曾让她模仿周瑾走路的姿态,尽管她从未见过,让她背诵周瑾的生辰八字、喜好厌恶……她甚至都已经忘了她当初被带到周府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是周瑾的“顶难托福”——一个预先备下的、承受可能的灾厄或填补空缺的“人形符咒”。

    风吹起地上的纸钱,打着旋儿,像一群仓皇失措的灰蝶,扑簌簌地落在她沾满尘土的鞋面上。前方,棺木正被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她的未来就像是被此时被尘封的棺木,不见天日。

    **

    周樱被迫回到周府。却发现因为她擅自出府,院里的姑娘都受到了责罚,云栽和露种也被派到别院里。月上树梢,满院沉寂。周樱像是又回到了几年前刚来的那个时候,只是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有了定数。

    她牵挂着城外的安济坊,既然药方已经研制出来,想必这场瘟疫不会再拖太久。她放下纸笔走出院门,此时已入秋季,树叶枯黄已经飘零而落。周樱却总想周檀渊。

    在安济坊的这几个月,他们二人之间那么平和,好像在疾苦中的世外桃源,过往和桎梏都消失不见,她想起那些个焦热的夜晚,二人守着药炉等着改善的草药出炉,又在她尝过之后递上一枚甜的发腻的蜜饯山楂。

    周樱心中郁闷,二人的音笑总是在脑海中窜来窜去,却听见秋海棠架后有人在说话。

    只听见一个女子声音,轻柔婉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这花儿开得真好,偏生叫‘断肠’,听着就叫人心里发紧。” 这声音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确切是谁。

    “花本无心,是人强加了愁绪。若觉得它可怜,多看几眼,便是它的福气了。” 一个低沉悦耳的男音钻入周樱的耳朵里,她听出来这人是周楠渊。

    周樱悄悄拨开浓密的花叶缝隙望去。月光被枝叶筛过,斑驳地洒在假山石畔。只见一个身着素雅衣裙的女子侧影,身姿窈窕,发髻上簪着几点珠翠,在微光下闪着幽光,两人之间隔着一步多的距离。

    那女子微微侧身,指尖轻轻拂过一朵开得正艳的秋海棠花瓣,声音更轻了:“福气?不过是徒惹相思罢了。这花……开得再好,终究是见不得光的。” 她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怅惘,并非少女的娇羞,而是压抑已久的幽怨。

    周楠渊向前挪了极小半步,但立刻又定住,声音里透出几分急切,却又强行压抑着:“何出此言?有些事……强求不得,但有些念想,却未必见不得光。”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那女子沉默了片刻,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叹息,几乎被夜风吹散。她缓缓收回手,将宽大的衣袖拢了拢。“谈何容易。这府里的规矩、身份、你我……哪一样不是枷锁?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她说着,便欲转身。

    周楠渊伸出双手做出想要挽留的姿态,却还是无声得将手垂了下来。

    那女子便提起裙裾,沿着假山旁的小径,匆匆离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周楠渊在原地又站了片刻,目光追随着女子离去的方向,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那俊秀的眉宇间凝着一层忧郁和挣扎。

    周樱躲在花丛后,她并非有意窥探,却无意间撞破了这幕隐秘的交谈,二人短短几句虽然并非浓情蜜意却也听得出二人的惆怅压抑的情愫。周樱只当是周楠渊与府上的哪个丫鬟私会,就如同当初的大公子和秋啼……

    周樱那天听下人说秋啼是乐妓的时候并没有过多得吃惊,她知道秋啼弹得一首的琵琶便猜想到她的身世并非简单随亲人卖唱,毕竟琵琶这种乐器带着非一般的风月意味。她猛得想起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秋啼,怎么对她的第一面那样熟悉。

    那时候她还很小,她记不清究竟是几岁的时候,她只记得那是第一次母亲带着她走出那个小院门,秀娘带她来到一处阁楼,满身紫红装扮艳丽的女子和满屋的乐器在她的记忆中交杂着浮现,那日似乎是一位妇人生辰,众人都在给她庆生,周樱被丢在一边,还有一个像她一样被丢在一旁的小女孩比她大上几岁,手中怀抱着一个与她极不相称的琵琶,周樱想去摸一摸,可是那小女孩却将她推开,说,“我娘还要指它呢。”

    周樱颓然伤感起来,为二人惋惜,现在周柏渊迎娶新妇,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西跨院的桂花……

    **

    两个月又快过去了,周樱每日除了研读医书,再没跨出这着周府一步。以她的预期,这时候官方早该筹集到药材,大批量炮制普济方,慢慢控制,这轮疫病应该快到尾声。可是周樱每日还是听下人说起城里的司南坊、雨膏坊又死了多少多少人,就像她被圈在深宅大院中,而外面依旧血雨腥风。

    周樱心中不安,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只是不停地让下人们打听城外的情况,可是下人们什么也只能知道一些城外的大体情况,每当周樱问到安济坊时,他们全都一概不知。周樱越来越焦急,她再也坐不住了,打算翻墙一走了之,可是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加官进爵的封赏先到了。

    院里的丫鬟们叽叽喳喳,好不激动,说是宫里来人了都说要去前厅凑凑热闹。周樱听不真切,只听到小丫鬟们嘴上说着三公子什么什么的,周樱以为是周檀渊带了疫方进宫,以为满天下百姓都有救了。她也随着那群小丫鬟们激动心悦得跑向前厅。

    她的心怦怦直跳,只见一队盔明甲亮的宫廷禁卫鱼贯而入,迅速肃清道路,分立两旁。随后,身着亲王常服、面容沉肃中带着一丝疲惫的六皇子陆星璃,亲自陪同一名手捧明黄圣旨、身着紫袍的内廷大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周府上下,跪迎圣旨!”大监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彻灵堂。

    文雁娆连忙带头引领着周府上上下下跪伏在地。紫袍大监深吸一口气,展开那卷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绢帛,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周坤之子周檀渊,虽年少,然忠谨可嘉!于大疫之中,不避艰险,奔走协理,调度有方,佐助皇子,治理江南地区瘟疫,其功实不可没!其父散骑常侍周坤,不幸身染恶疾,殉职于任!朕心甚悯!特追赠周坤为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着赐两千治丧。”

    说着,几个身着宫服的太监搬着一块牌匾走进来,上面方正大字写着:忠智之家。然而,圣旨并未结束。大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激赏之意:

    “另赐周檀渊正六品‘承直郎’文散阶!实授为典仪所——正六品典仪!另赐蜀锦五十匹,东珠十颗,纹银千两!钦此——!”

    周樱听完身子猛然一抖,她缓缓抬起头,她不敢相信,药方最后竟然还是落在了六皇子手中,难怪这段时间城中总无动静。周樱狠狠得咬着牙,她想要当面与周檀渊对峙,向他问个清楚。她抬头看着前头锦衣玉带的那行人,却不见他的踪迹。

    六皇子陆星璃的目光在下跪的人群众迅速得扫视一眼,与最后排角落的周樱对视,周樱紧皱眉头,面容冷峻,陆星璃的嘴角却瞥起意味深长的笑。

    “因为江南地区疫情还需后续控制,檀渊暂脱不开身,今日的恩赏就由周夫人领了吧。”陆星璃一副贤明之士的模样,声音清朗,仿佛真在体恤臣下辛劳。

    文雁娆挺直腰身,双手奉上,声音清晰而恭谨地高声道:“臣妇文雁娆,代外子檀渊,叩谢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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