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川西，天蓝的透亮。

    空气里都是晒化的柏油和尘土味儿，远处的山一层叠着一层，在热浪里看着有点晃眼。

    乔一的白色二手suv，就停在国道边一小块碎石地上，车身蒙着的一层黄灰，是长途跋涉的勋章，也是风尘仆仆的印记。

    推开车门，一股热浪立刻涌了进来。

    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滚烫，带着高原特有的稀薄感，吸进肺里有点扎，但也让人精神。

    她下车，用力伸了个懒腰，骨头缝儿里发出几声轻微的咔哒响，连续开了几个小时车，腰背僵硬得像块木板。

    她绕着车子走了两圈，踢了踢轮胎，检查了一下胎压。

    还好，没瘪。

    然后她走到路边，背靠在车身上，目光投向远方。

    国道像条暗灰色的带子，在群山间不断延伸，消失在天际线模糊的尽头。

    那里是拉萨的方向，也是她这次漫无目的、只为逃离现实的旅途终点。

    说实话这次来318国道自驾的决定，是她上个礼拜刚下的，出发之前，她什么攻略都没做，只带了点防寒的衣服，租了辆二手车就出发了。

    失业第七天，邮箱里塞满了各种格式化的拒信，手机安静的可怕。

    她甩甩头，想要把那些烦人的念头都甩出去。

    从副驾驶座位上摸出半袋昨天剩下的切片面包，塑料袋哗啦作响，她撕下一块，没什么滋味的嚼着。面包有点干，有点硬，但勉强能果腹。

    乔一靠着车，小口小口的啃着，眼神有些放空，看着国道上每一辆呼啸而过的车，卷起一溜烟儿黄尘就跑了。

    在她正发呆的时候，一阵跟这荒凉地儿完全不搭调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显摆的嚣张劲儿。

    乔一下意识皱起眉，扭头看过去。

    一辆漆面锃亮、灰都盖不住它贵的黑色越野车，像道失控的黑闪电，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猛地斜插着停在了她前面十几米的路边，轮胎蹭着地面，发出尖锐的嘶鸣，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瞬间把乔一和她的白车罩了进去。

    “咳咳……”乔一被呛的直咳嗽，赶紧用手扇开眼前的灰雾，心里暗骂了一句。面包渣呛进了气管，她弯着腰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越野车驾驶座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穿浅灰亚麻休闲西装的男人钻了出来，衣服看着就贵，可惜溅上了泥点子。

    他个子挺高，侧脸轮廓分明，鼻梁也高，本来长得不错，但此刻脸上全是压不住的火气和烦躁。

    他看都没看乔一这边，直接走到车头，对着左前轮就是狠狠一脚踹了上去。那看着就贵的皮鞋尖蹭上轮胎和它边缘的泥，发出闷闷的一声“咚”响。

    “操！”他低吼了一声，火气不小。

    好像还不解气，他又使劲一拉引擎盖开关，“砰”的掀开沉重的盖子。一股淡淡的不太对劲的焦糊味，混着机油味飘了出来，他探头往里看，眉头拧成了疙瘩，然后猛的直起身，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乔一靠着车，冷眼瞅着，她不紧不慢的把最后一点面包塞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心里嘀咕：啧，哪来的大少爷，开个豪车了不起？踹坏了还不是自己掏钱修。

    电话通了。

    男人的声音拔高，带着压不住的火，在这空旷的路边显得特别刺耳。

    “我不管你们什么理由，车在雅安出来不到50公里的318国道上趴窝了！……引擎过热？我现在要的是解决办法！立刻！马上派拖车来！……什么？信号不好？信号不好是理由吗？我付了那么多钱！……两小时？你告诉我这荒山野岭让我等两小时？！”

    他烦躁的来回走，贵皮鞋踩在碎石上咯吱咯吱响。电话那头好像说了啥让他更火大的话，他猛地停住，对着手机几乎是吼出来的。

    “效率！我要的是效率，懂吗？一小时内我看不到你们的救援车，我保证你们公司会收到我的律师函，还有差评，铺天盖地的差评！”

    嚯！这是从哪儿翻出来的霸道总裁语录，乔一没忍住笑了声，果然出门在外啥事儿都能遇见。

    周予安狠狠摁断电话，胸口起伏，气的不轻。

    他环顾四周，眼神带着被冒犯的不爽，扫过荒凉的山野。最后，视线才终于落在了不远处那个靠在白色suv旁、穿着普通t恤牛仔裤、像个穷游背包客的乔一身上。

    周予安的目光在乔一身上停了几秒，像是在掂量这东西有没有用。

    然后，他迈开步子，径直朝乔一走了过来。

    乔一还是靠着车，手插在牛仔裤兜里，脸上没啥表情，就静静看着他走近。

    阳光有点刺眼，她眯了眯眼。

    周予安在她面前两步远站定。

    离近了，乔一看得更清楚，这人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刚发完火也没怎么乱，脸是挺帅的，但眉宇间那股高高在上的劲儿和压着的烦躁混在一起，让人很不舒服。

    身上那股很淡的香水味儿，现在也被尘土和糊焦味儿盖了不少。

    周予安的目光在乔一脸上扫了一下，又瞥了眼她身后那辆灰头土脸、饱经风霜的白车。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似乎对这车和这人都不太看得上。

    但他还是开口了，声音带着习惯性的命令口吻，虽然想显得有点礼貌，但还是透着一股施舍味儿。

    “喂，”他连称呼都省了，“你的车能帮忙搭个电吗？或者告诉我最近的修理站在哪儿也行。”

    周予安甚至没说自己车到底啥毛病，好像对方就该立刻明白并满足他。

    乔一心里那点儿看他踹轮胎的小乐呵，瞬间被这语气浇灭了，换成一股无名火。

    她挑了挑眉，没马上答话，反而慢悠悠的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从那双沾泥的贵皮鞋，到熨的平整的亚麻西装，再到那张写着“我很烦，别惹我”的脸。

    “哪儿来的少爷？真当全世界都是你家佣人？”她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看他刚才踹轮胎那束手无策的暴躁样，拒绝的话差点冲口而出：凭什么帮你？就因为你开豪车？就因为你说话像老板？

    但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了。

    也许是引擎盖下飘出的焦糊味儿确实不对劲，也许是他刚才对着电话吼“荒郊野岭”时，眼里闪过的那一丝真实的焦虑，又或者……纯粹是她自己也想看看这位少爷还能再怎么狼狈点儿？

    乔一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没啥温度的笑，语气平淡的像聊天气：“搭电？我看你这动静，不像是电瓶没电。”

    她抬抬下巴，指指他那辆引擎盖还开着的豪车，“闻着味儿像是哪里烧了，拖车绳我后备箱倒是有，不过……”

    她故意停住，看着他。

    周予安被她这打量和慢悠悠的调子弄得更烦了，耐着性子问：“不过什么？”

    “不过，按分钟收费。”乔一慢条斯理地说，眼神里带着点戏弄，“拖车服务，起步价100，每分钟加10块，现金还是扫码？”

    周予安明显一愣，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提收费，还是这种开玩笑似的口气。

    他脸绷紧了，眼神里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怒气，但很快压下去了，深吸一口气，好像在掂量是继续忍着这个“土气又抠门”的女人，还是在太阳底下干等着那没影儿的救援。

    “……行。”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带着“算你狠”的憋屈，“拖车绳拿来。”

    乔一耸耸肩，不再废话。

    她转身走到车尾，“哐当”一声，掀开后备箱，里面塞着各种零碎东西，有点乱。她在一堆东西里扒拉了几下，拽出一盘沾着油污的黄色尼龙拖车绳。

    “喏。”她把绳子递过去。

    周予安看着那盘有些年头且脏兮兮的绳子，眉头皱的更紧了，嫌弃几乎写在脸上。他犹豫了一下，才伸出两根手指，用指尖小心翼翼的捏住绳子一头，好像那是什么脏东西。

    “钩子呢？”他问，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乔一又从工具箱里摸出两个沉甸甸的金属拖车钩，“哐当”一声扔在他脚边的碎石地上：“自己装。”

    周予安看看地上的钩子，又看看自己干净的手和裤子，脸更黑了，他瞥了眼乔一，见她抱着胳膊靠在车边，一副“你爱用不用”的冷淡样儿，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带着豁出去的表情，蹲下身，笨手笨脚的开始研究怎么把钩子挂到自己那豪车的拖车环上。

    乔一看他动作生疏，好几次差点夹到手，心里那点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她没打算帮忙，只是在他好像完全搞不定的时候，才用脚尖踢了踢自己车尾的拖车环位置，简短的提醒：“这边。”

    折腾了好几分钟，周予安才满头大汗的把两个钩子勉强挂好，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乔一：“好了。”

    乔一点点头，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自己的老伙计，引擎发出一阵低沉但还算有力的轰鸣，她慢慢把车往后倒，调整位置，让拖车绳绷直，整个过程都没吭声，动作麻利熟练。

    周予安坐回自己驾驶座，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脸绷得紧紧的，显然对被一辆“破车”拖着走这事儿，感到特别不爽和丢脸。

    乔一的车在前面慢慢起步，拖着后面那辆死沉的黑色越野车，两辆车以一种奇怪的组合，在国道上慢慢往前挪。

    速度很慢，比走路快不了多少，车窗都开着，热风呼呼往里灌。

    开了不到半小时，乔一从后视镜看到周予安降下车窗，探出头，语气还是那种命令式的，只是稍微软和了一点：“喂！前面找个能停车的宽点地方！我联系的人说他们快到了！”

    乔一没回头，只从开着的车窗里飘出一句：“知道了。”声音没啥起伏。

    又往前龟速挪了大概10分钟，国道边出现了一块相对宽敞的砂石空地，像是以前修路留下来的临时堆料场。

    乔一打了把方向，把自己的车慢慢开进去停下，然后挂空挡，拉手刹。

    周予安也赶紧解开拖车钩，动作比刚才熟练了点，但还是透着嫌弃，他走到乔一的车窗前。

    “谢了。”他吐出俩字儿，干巴巴的，听不出多少诚意。

    接着，乔一就看到他从自己西装内袋里摸出个精致的名片夹，抽出一张铂金色的卡片，两根手指夹着，递给她，一脸欠抽的样。

    “拿着，以后在北京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打这个电话。”

    乔一的目光在那张过分精致的卡片上停了一秒，抬起来，落在周予安那张虽然帅，但写“理所当然”的脸上。她扯了扯嘴角，没伸手接，淡淡的说：“不用了，举手之劳，收费的。”

    并且点开收款码，意思不言而喻，让他扫码付钱。

    周予安的手僵在半空，递名片的动作显得有点傻，他显然没想到会被拒绝，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接着是更深的怒气，他盯着乔伊看了两秒，好像在判断她是真不识货还是故意装的。

    “付钱。”

    乔一完全不理他，只是一味的要账。

    周予安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冷哼一声，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手上的名片被他一扔，精准地落在乔一副驾驶座位上，掉在了一堆地图和零食袋中间。

    “随便你。”他气急败坏的丢下俩字儿，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车，用力拉开车门坐进去，“砰”的一声关上门，好像要把所有不爽都关在外面。

    乔一才不管他，看着手机里的到账信息十分满意，随手把那张名片像普通废纸一样，看都没看，就夹在了《汽车维修与保养手册》的某一页，随手扔回储物格。

    然后发动车子，毫不犹豫的驶离了这片空地，重新冲进了318国道滚滚的车流里，卷起一路烟尘，朝着远方的山开去。

    后视镜里那辆黑色的豪华越野车还孤零零的停在空地边上，车窗关的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人的表情。

    乔一撇了撇嘴，对着空车厢，清楚的吐了三个字：“自大狂。”

    而黑色越野车里，周予安透过车窗，看着那辆白色旧车飞快消失在道路尽头扬起的尘土里，眉头紧锁，低声骂了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土包子。”

    七月的太阳依旧毒辣，毫无保留的晒在318国道上，把两道新鲜的车辙印照的发亮，空气里还留着轮胎摩擦的焦糊味。

    这场短暂相遇，火药味十足的初次见面像颗随手丢进土里的种子，在川西高原滚烫的阳光下，静悄悄的等着，看以后会冒出个啥。